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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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
不,我不記得。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飢餓。
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態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了。
飢餓的生理覺被否認掉了。如同所有體的需求,對於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諸如飢餓便是沒有名分的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將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家一樣,飢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
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着飢餓。
三年的大饑荒是用別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因此飢餓在我記憶中是別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飢餓中產生。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饑荒的三年中特別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國作家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志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持。
並不普遍。中國作家很少當眾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許他們認為作家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着。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飢餓之間,是否有着必然聯繫。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一張粉紅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面覆蓋着黃豆丁。丁常常是豆腐乾丁,據説營養是一樣的。那是秋天的一個週末。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了朗讀會(餐會)的氛圍。她打開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們家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顏。
爸爸從書房伸出頭説:別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秋香,又飛快站上凳子。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別在意媽媽的打扮。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媽媽説,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面漸漸消失了。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出鉛筆,在舌尖上蘸了蘸,去勾畫撲進粉裏的眉。媽媽使勁睜開眼。使勁瞪着鏡子,爸爸也幫她瞪着。我媽從鏡子裏看我爸一眼,説,你給老賀把生字標出來了嗎?爸爸嗯一聲。
媽媽最後打開口紅蓋子。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揹着媽媽打開它。一旋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出來。紅顏也不新鮮,看去也哈了。陳舊的膏使媽媽微翹起嘴,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們準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着我説,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説我媽媽。爸爸旱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裏拿出一疊稿紙,遞給賀叔叔説,先看一遍,字要是不,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説: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
爸爸説,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了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説,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着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醬濃重的飯萊。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裏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裏,帶回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淡。爸爸手裏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着手。他吃“小灶”丁是真的,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酸的豆腐乾。
一些人上來向賀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來。
我不斷為人讓道、我眼睛卻一直朝爸爸和賀叔叔那裏望。我爸爸這天的樣子與平常有些出人。我的爸爸,我從小就意識到他與眾人的出人。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規整的服飾,總是七長八短披披掛掛。獵裝式的米風衣從不繫鈕子,帶擰成一繩兒;頸上搭一深咖啡絲綢圍巾,面積寬裕,肥大的兩端垂蕩在風衣襟前,不時被他談笑時的手勢驚動起來。那圍巾只不過是一截舊綢料,也是從祖母遺物中發掘的,對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會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將腐將化的質地,使爸爸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缺乏一點實體。爸爸秘密修飾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飾和別人相反:把本來就缺規矩的全身得更亂,頭髮盡其本向各個方向曲捲。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引了。現在回想,他的頹唐和傷,使當時的我內心極被牽動。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賀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讀會。人們在大廳裏找好一把深藍絲絨的椅子,安頓下來。被糙劣食物破壞的矜持恢復了。深藍絲絨的幕簾上綴有金蘇,打蠟地板和水晶吊燈,這畢竟是個矜持的所在。由於多對這一餐飯的期望終於得到答覆,所有眼睛安寧了,神情是美味的豐足的。
節目中有七八個人朗讀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詩歌。賀叔叔的《紫槐》是朗讀會的開場或壓軸。這天來了一羣少年宮話劇團的男孩女孩,將《紫傀》配了樂,誦到高昂處,都成了一副歌喉。
觀眾的呼聲變得不均,變得濕:飢餓竟可以是美麗的。
我揩着淚,無意中,我發現賀叔叔在看着我。我把拳頭停在嘴上,驚訝和羞怯。他是那樣的看着這個十歲的女孩子。他全看見了,看着淚水怎樣越聚越厚,在她兩個眼珠上危險地搖曳;終於積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剝離了出來,形成一顆圓完整的淚珠。紅桑葉上的雨,一顆水珠子從細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變得圓腴碩大,形成了珠寶的錐形。他看見了我由於淚而鼻子不通,肺葉伸展和收縮。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發上。它是大廳裏惟一的沙發。他看見了一個十歲小女孩沁出情和愛慕的過程。一個秘密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