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安無事鬼為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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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怕鬼,夜間不敢獨處一室,睡覺常被噩夢驚醒;心的琴房裏,只因伸進一隻陰森可怖的黑手,細弱的心絃,就時時被攪動得亂了節律。
然而,八年前我的一次勇敢決策,令自己大吃一驚: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這個膽小鬼變成了“賊大膽”?
那時,因工作調動,我正在準備舉家搬遷。一天,友人王兄匆匆而來,告訴我有一建房户打地基時,從地下挖出一具棺材,故而停工另擇新址。王兄問我可願在彼處營造新居。一向做事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我,那次卻異乎尋常地果決,立刻作出“願意”的答覆,於是便有了現在這所新居。如今,我與“鬼”結鄰已整整八年了,而且“他(或她)”就住在室內牀榻屬於我的那一點八平米之下。八年可以打敗本鬼子,那鬼如果想整治我,早該高奏凱歌了,而我卻安然無恙,生活,寫作,愛,恨,一切正常,沒有發現半點兒鬼與人過不去的跡象。那靈頗通人:白天全家外出,他(或她)留守看家,絕不將室內值錢的衣物典當沽酒;晚上大人讀書孩子寫作業,他(或她)悄無聲息躲在一旁,絕不搞惡作劇從身後捂住你的眼睛,或者用指尖搔你的腋窩;有朋自遠方來,臧否人物指點江山放言無忌,鬼絕不打小報告揭發檢舉上綱上線。長期的考驗證明,鬼確實忠實可靠大大的良民,比許多號稱“正人君子”者可愛多多,我儘可與之和睦相處高枕無憂矣!
反思我當初做出與鬼結鄰的決斷,與其説是因為我已經由“有鬼論”者變成“無鬼論”者,不如説是因為我相信“有鬼無害”、“人害甚於鬼”更為準確。人們常説“存在決定意識”那麼,當我走進十六歲人生花季,是誰為我加上莫須有的罪名批鬥、辱罵、恫嚇,嚇得我至今神經衰弱?是誰將我的藏書付之一炬,使我望着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疲憊的白天,煎心的夜晚,姦污靈魂的歧視,度如年、度年如紀的煉獄…給我以致命打擊的,不是鬼,不是使我在虛幻的想象中骨悚然的鬼;而是人,是使我到可親可近可依可賴的同類,其中有些曾被我稱為“朋友”傳説中的鬼害實為人害,惡人比鬼可怕得多。他們挑起戰爭,使百里沙場屍堆成山血成河;他們用活鮮鮮的人體做細菌試驗,使一個個生命在極度痛苦中非正常死亡;他們剪徑綁票,燒殺姦,坑蒙拐騙,告密賣友…假如説我歷經磨難後仍存有“怕”的心理狀態,那麼,我怕的應該是什麼?總不該是未曾傷害過我一毫的“鬼”吧?假如説鬼曾使我心悸不已也算是一種傷害,那麼,此種傷害恰恰是編造鬼故事的人施加於我的,我為什麼要歸咎於鬼?
當然,世間本無鬼,鬼其實是人類按自己所憎惡、所懼怕的暴、兇殘、險惡者的形象製造出來的,人類仿照惡人製造出惡鬼的形象之後,又反過來被自己的作品嚇得魂飛魄散,心寒膽裂,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然而,在文學大師蒲松齡筆下,狐鬼的形象卻那麼美好、善良,扶危助困,除惡誅,專與文弱的讀書人締結良緣;在中國詩魂屈原的眼裏,山鬼的形象是那麼風姿綽約,儀態萬方“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眉目含情啊笑容滿面,你愛慕我啊説我心善貌美)”你看,人鬼竟然產生思夜夢的情戀了。這些燭世態人情的智者,一方面將狐山鬼引為知音,深情地向她們彈奏高山水的心曲;一方面將匕首與投槍憤怒地指向世間徒具人形的妖孽,刺貪刺,誅惡誅,毫不惻隱,死不妥協!事實上,也只有剷除人世間所有苦難的淵藪——殘暴、惡、貪婪、腐朽,使地球徹底還原為真正的“人”的世界,人的陽光才能朗照乾坤,幢幢鬼影才能在人們心中蕩然無存,從千門萬户飛出的歡歌笑語,才能消逝最後一絲驚悸的顫音;否則,就是喊上一萬句破除信,善良的人們還是難以擺糾纏、困擾着他們心靈的森森魔影。
行文至此,恍然覺身畔立一悄無聲息、幻無形跡的“讀者”——芳鄰芳鄰,箇中滋味,君能解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