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燕和他的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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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行全球的市場經濟一定有它的深奧之處，也一定有它的淺顯之處。無深奧之處，就不能解釋為什麼人類智慧發展了上千上萬年，人類社會進化了上千上萬年，才形成了這樣一套經濟運行法則，而且目前不知正有多少博學的專家繼續論證這條鐵定、惟一的人間正道。説它淺顯，則淺顯到明擺浮擱，像坦坦平地上矗立着的一片巨石，不須任何文字的論證。我只講一個人的故事，一個卑賤、愚鈍的小人物的真實故事，就足以説明一切，抵得上一部十卷本百萬言的學術論著。

我的老家——葛沽鎮西的一個小村莊有位又傻又醜的“名人”他叫劉寶燕。寶燕是我當年的近鄰，不過我卻形容不出他的醜樣兒，因為比起他事實上的醜，任何形容醜的詞語都會變得美麗起來。村人們愛引逗他找樂兒，教給他各種古怪的姿態和表情，為他的醜“錦上添花”也許他長得太像猴子了，人們不約而同地教給他做猴相，一來二去，他做猴相做成練工，人們又不斷地對他練的“絕活兒”進行點撥、加工、完善，於是他的猴兒終於臻於妙境，有人一説“猴兒一個”他立即條件反般地左腿立直，腳跟離地，右腿屈起，身體前傾，右手抬起放在額際，所謂手搭涼棚做眺望狀，瞪圓金睛火眼（那眼確乎一年到頭都是紅紅的)，那情景真是美不勝收，逗引者、旁觀者無不開懷大笑，滿足而去。

寶燕一家五口人全靠他父親掙工分養活，子很難，生產隊長就讓寶燕到隊裏上工，乾點兒抬土、挖溝、砸坷垃之類的活，掙幾個工分貼補家用。不想隊長的安排嚴重影響了生產效率，一上工，人們都拿引逗寶燕為由頭偷懶耍滑，寶燕會來“猴兒”可惜那猴兒比不得齊天大聖，拔幾毫變一羣小猴子，十畝麥子一眨眼就撂倒了。寶燕來幾個猴兒，半天工夫沒了，人們樂倒在地頭，活兒卻沒人去幹。記得不過十來天，寶燕就“下崗”了，回到家，繼續站到路邊給過路的人來猴兒。

今年天我回老家，順便去拜訪少年時代的好友、寶燕的堂兄劉寶成。問起寶燕的情況，寶成兄一邊講述，一邊大笑不止，我聽了也甚開懷，茲將寶成兄的話照錄如下，與讀者諸君同樂:“寶燕哏兒極了。他常常到飯店撿剩飯吃，仗着會個猴兒，站在飯桌邊兒一來猴兒，人家就笑着分給他半碗飯菜。後來不知誰告訴他，把廢紙板拿到收購站可以換錢，他再到了飯店，來完猴兒，就跟人家店主要‘廢紙夾子’，一天也能賣個塊八的。再後來，故事出來了——有一天，寶燕到了一家飯店，應客人、店主的邀請，鄭重其事地表演了一番猴兒，演完了，店主拿來一個破紙盒子，寶燕連瞅也不瞅，説:‘來兩塊錢。’店主道:‘從前你光要點飯，要塊紙夾子，今個怎麼變了？’寶燕用他那獨具特、鼻音很重的聲音，笨笨嗑嗑地説:‘猴兒長錢了。’”——猴兒長錢了！

從老家回來“猴長錢了”幾個字一直翻騰在我的腦海中。這就叫世界，這就叫社會，這就叫芸芸眾生，這就叫時代！所向，連寶燕這樣一個我大半生所遇到的最最愚鈍的人都亦步亦趨，都順應了時尚，都跟上了不斷髮展變化的形勢，不自覺地尋找到自己的“賣點”發掘出自己的“價值”並且自覺參與市場運作，居然成功地在社會這個大市場上找到了賴以生存的立腳點！

聰明絕頂的人與愚頑至極的人，地位高貴的人與身份卑微的人，一律被捲進了市場大，主動也罷，被動也罷，誰都不能擺經濟槓桿的巨大作用力。我想，市場經濟的形成一定適應、遷就了，並且永遠適應、遷就着人類最原始的本本能:獲取衣食住行之資的生存本能；滿足飲食男女初始慾望的生理本能；擁有成倍於人的財富從而風光體面、光宗耀祖，借用一句時髦話即“實現人生價值”的心理本能；等等。

——這便是我要説的“淺顯”之處了。但這一“淺顯”不是把人類降到“動物”這一低級層次了嗎？然而，是我在降低人類的層次，還是人類的本原來就這樣，從兒上就長着尾巴，未擺動物的低級本能？從某種意義上説，起碼在不少追形勢、趕頭的人的心目中，市場經濟的代名詞就是找到自己的賣點:出賣智慧，出賣體力，出賣產品，出賣土地、資源，甚至包括出賣姿、靈魂、尊嚴、良心。倘若果真人類社會的運行法則“水往低處”一般遷就、順應、助長這些低級本能，我們將置曾經被許多人視為比生命還要重要，而時下卻被越來越多的人當作商品廉價處理的道德、良知、人格、氣節、貞潔於何地？人類的墮落，人類神境界的江河下是否與天下風行的經濟規律有着某種關聯？

我説不清楚。我只是私下認為，在一個“賣”字面前，那些體面風光的貴族並不比寶燕聰明，寶燕也不比他們愚蠢；而寶燕投身市場的“愚蠢”方式比某些高智商的空手道，要更正當，更光明，更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