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劉玉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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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均原是我家鄰居,我喊他“三伯”劉三伯是我們生產隊最貧窮的人,他最值得紀念的,也許就是這個“窮”字了。
他的窮要追溯到他的父輩——一位子很倔的山東老漢。山東老漢認為自己的兒子不靈透,娶個伶俐媳婦説不定會紅杏出牆,便自做主張,用八人抬的大轎把一個傻媳婦給兒子抬進房。傻三嬸傻得不透氣,只能吃,不能做,連衣服都需人幫着穿。兩年後又給他添了個傻兒子,傻兒子長大了,也不能去生產隊幹活,一是幹不來,二是社員們老拿他找樂兒,耽誤生產。再以後傻三嬸又生了一男一女,一家人五張嘴,只扛在劉玉均一個人身上。按當時人民公社的經濟效益,淪為赤貧,當是沒得説了。
劉玉均三伯住在我家通往生產隊的路旁,我上工下工要從他家門前路過。我至今記得最清楚的,是從他家那兩間極矮極小的土坯房裏竄出來的滾滾濃煙。那煙奔騰着,洶湧着,帶着一股腐朽的氣味,刺着過路人的鼻孔與肺管。小土屋裏傳出不間斷的劇烈咳嗽聲。劉三伯家沒人拾柴草,燒的是棺材板。那些年處處開墾荒草野窪,挖掘墳墓,劉三伯把棺材板揹回家,在當院碼了一個大垛。
一個月黑的夜晚,我去大隊開四類子弟會,回家路過劉三伯家門口,影影綽綽,只見一個人像是揹着什麼沉重的東西鑽進屋門。可憐的劉三伯終於“覺悟”了,心眼活泛了!我心裏竟然到幾分欣,好奇地湊近窗口,想看看他究竟從生產隊的地裏回家什麼東西。天哪,我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捂住鼻孔落荒而逃:在昏黃的油燈下,在傻三嬸和幾個孩子興致、垂涎三尺的圍觀下,劉三伯正輪圓板斧,朝一頭百來斤重的黑豬猛砍猛剁,那頭豬死於傳染病,被附近部隊派人埋入野地時,我們正在那裏平整土地,親眼看到了!
劉三伯窮,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他間常年代替帶的是一截草繩,或者一綹稻草。但是,因為發生了後來的事,劉三伯值得我紀念的,便不僅僅是“窮”了。在他的心目中,有遠比窮更讓人嫌惡的事;也有遠比果腹暖身,更值得拼命爭取的事。事情是:生產隊長髮現葦垛的葦子見少,就留心偵察,一天在劉三伯家屋門後見到一小捆葦子,便然變,説到底抓住了偷葦子的賊。劉三伯一勁兒分辯沒偷,那葦子是從前分的,捨不得一下子燒完,留着引火用,因為棺材板沒有葦子燒不起來。隊長不信。周圍人越聚越多,嘁嘁嚓嚓,説什麼的都有。劉三伯嘴笨,越辯越語無倫次,情急之下罵開了大街。他生厚道,不罵偷葦子的,罵開了自己:“我要偷了葦子,是大夥揍的!我要偷了葦子,是閨女養的!我要偷了葦子,老天爺打雷劈了我!
…
”莊稼人最重視賭咒發誓,他們信,相信遲早會應驗。到了這個分兒上,沒人不相信劉三伯是清白的,隊長軟下來,承認自己錯怪了劉三伯。劉三伯討回清白,喜極而泣,而狂,竟然躺在地上,牛吼一般哭起來,哭聲直貫蒼穹,半拉村子的人都能聽到。
有人認為五六十年代是冰清玉潔的君子時代,其實不確。公社後期,飢餓終於使人們“覺醒”使人們多長出一隻手,往衣袋裏裝蘿蔔,往褲裏別玉米。偷竊的萌芽,一遇適時的氣候,終於蓬蓬、熱熱鬧鬧瘋長起來,長成一個“大家拿,拿大家”的相聲時代,一個笑貧不笑娼、笑窮不笑“拿”的摩登時代。明着拿冒險,有失風度,小打小鬧拿不多,不如搞“曲線救國”先拿到權,再拿權釣。有的拿光了國營企業;有的拿光了村上的耕地;有的把手長在嘴上“拿”掉了機關辦公樓;有的拿物資採購回扣。拿走了百姓臉上的紅潤只剩下菜,拿光了百姓的熱心暖意從此怨聲載道,民怨沸騰。這些“官拿”民脂民膏的人,是否像劉玉均那樣窮得吃病豬、燒棺材板呢?非也。他們俸祿就已經可以保證一家老小安享小康了,卻偏偏置劉三伯拼死躲避的丟臉現眼、萬人恥罵於不顧,一心拿成富翁,住別墅,乘寶馬,養外室,出國定居…於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我更加懷念劉玉均三伯,撰文紀念他的人格,他的骨氣,他的視“失節”之辱甚於貧窮,他的視喪失尊嚴、節義不如暴死。當年我是那麼同情他,哀矜他,假如我看到他偷生產隊一口袋稻穀,一定會當他的助手,幫他放哨,幫他裝袋子,像攙扶我的父親一樣,攙扶着他走過一道道溝溝坎坎。一口袋稻穀,得之則生,弗得則死,他實在太需要它了。
我幫人偷盜的念頭恐怕不會得到讀者的認同。那麼,請聽我講講劉玉均的結局:長期的生活拖累,捱餓,半生不地吃,他得了胃潰瘍,我在家鄉勞動時,暑天中午休息,見他專門趴在向陽的鹽鹼地上,烙餅一般地焐着胃部,豆大的汗珠把頭下的地打濕一片。我離鄉後,打聽他的消息,得知他的潰瘍終至穿孔,拉到醫院,醫院説得花一大筆錢動手術,他沒錢,又不肯借錢,明白即便治好了病,那錢也還不起了,就讓人拉回家,躺在炕上“折餅”一邊折餅—邊喊叫:“老天爺,疼死我啦,疼死我啦!”聲音一天比一天小,一天終於消失了。——您還能指責我動念幫他行竊嗎?
而他偏偏在死亡線上掙扎着,到死都沒白拿別人的東西,哪怕一蘆葦。
2000年2月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