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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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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舉書裏列舉的趙楚的罪狀也並不完全正確。只有他派他屬下的解放軍走私販毒,那是確有其事,但是這件事誰沒幹過?趙楚還是最膽小的一個,在軍隊裏生活得久了,也不大會適應當前的環境,索賄舞弊都不甚在行。但是陳毅關於三反的訓話裏曾經説過:“檢舉只要有百分之五正確就行了。”檢舉書裏也提到他和趙楚以往的情,説:“過去屢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險互相援救,完全是小資產階級的報恩思想,以温情主義動機為出發點,而不以革命的利益為重。”但是雖然把過去加以否定,仍舊不厭其詳地敍述着他們怎樣一次次救了彼此的命。因為他們的情越是深厚,當然他的犧牲越大。三反中他雖然沒有父母兄弟可檢舉,至少可以犧牲這樣一個心腹朋友,作為最崇高的奉獻。

這大概總可以穩度三反的難關了,他想,而且可以升級。

當然他的目的並不在此。昨天把那封檢舉陳毅的信給陳毅送了去,也實在是不得已。本來想把它隱匿起來的,但是怎麼瞞得住,等到一一漏出去,大家都知道他和趙楚的情,當然他們是同謀,勢必同歸於盡。

他不是怕死,他對自己説。在戰場上倒下去是光榮的,但是在三反戰役中倒下去,是否定了自己整個的革命歷史。

很矛盾地,他恨不得能夠在火線上再救趙楚一次,明明心跡。

汽車前面玻璃上拭雨的擺針不停地掃來掃去“閣──閣──閣──閣──”響着。他的思想也跟着擺動。趙楚寫這封告密信始終瞞着他,大概還是出於好意。怕他被株連,闖了禍預備“一身做事一身當”唉,這傻子!崔平其實比他小一歲,但是總覺得自己年紀比他大,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欺負了他。在延安那時候,同愛一個女人,當然崔平求愛的手腕比較高明,有一天約她出去散步的時候,他吻了她,心裏就很抱愧,覺得是叛友的行為。那時候是真傻。

他微笑了,自嘲地,又帶着輕微的悵惘。

“閣──閣──閣──閣──”拭雨的擺針不停地掃過來,掃過去,但是似乎永遠擦不幹玻璃上縱橫的淚痕。如果有人在淚,那是死去多年的一個男孩子。

到了陳毅的住宅裏,崔平坐在會客室裏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兩點鐘才見到了陳毅。但是陳對他很親熱,還留他吃飯。

他吃到了燕雲樓的烤鴨子。他從陳公館出來,坐到汽車上,摸了摸臉頰非常糙,想起早上沒剃鬍子,就吩咐司機彎到發館去,從容地剃頭修面,然後再回到增產節約委員會來。

“剛才有一位周玉寶同志來過,”辦公處的勤務向他報告:“説有要緊的事見崔同志。等了半天了。剛走。”原來事情已經發動了,實在神速。

那天晚上他回去,賴秀英一看見他就搶着告訴他趙楚被捕的消息,又告訴他周玉寶出去討救兵去了。崔平也不願意和她多説,只推身體疲倦,昨天開了一夜的會,沒有睡覺,今天要早早地睡了。正要解衣上牀,周玉寶卻倉皇地衝了進來,嚷着“崔同志回來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崔平頹然坐在牀沿上,把一隻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橫抹過去。

“怎麼回事?”他問:“我也剛聽見説。”他一向不大喜歡周玉寶。也許因為她太逞能。也許因為她女的氣息很強,一個男人如果不愛她就會對她有輕微的反。不管他是為什麼緣故不喜歡她,反正她對他永遠含着敵意,那也是事實。但是今天她一看見他,就像見了親人一樣,立刻兩淚,哽咽得説不出話來。

“你彆着急,急也沒用,”賴秀英在旁邊説:“明天讓崔平去想法子打聽打聽。他昨天晚上開會,一宿沒睡,現在可得讓他休息休息了──”

“彆着急,彆着急,”崔平也安着她:“向來是只要有人檢舉,不管有沒有證據,先抓起來當老虎打,不然就是不民主,怕減低羣眾檢舉的積極。你不知道麼,這是三反的一個原則。”玉寶嗚咽半晌,終於説了一聲:“臨走什麼也沒説,就叫我趕緊找你想辦法。”崔平聽見這話,就像心上紮了一針,不由得臉動了一動。他低下頭去,疲乏地把一隻手按在額前,在兩隻眼睛上橫抹過去。

“來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問。

“是公安局的人,配合瞭解放軍。”

“現在押在什麼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頭跑了一天了,也沒打聽出來。”崔平倒有點擔憂起來。

“你去找過些什麼人?”

“人民監察委員會的曾同志,不是你們在延安的時候就認識的,還有公安部的老費,也是人。”崔平急起來。

“我勸你還是少東跑西跑,”他皺着眉説:“這時候人家各有各的心事,而且這樣隨便請託是違犯紀律的,反而對他有妨礙。”玉寶一聽這話,不心頭火起,心裏想他自己不熱心幫忙,倒又不許找別人幫忙。她冷笑了一聲,説:“對!是你説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見得肯幫忙。所以趙楚這人就是傻──為起朋友來,真連老婆孩子連自己命都肯扔了,我替他想想真不值!”崔平依舊皺着眉説:“這不是發牢騷的時候,你還是冷靜一點,自己站穩立場,一切靜等政府處置。政府是最英明的,決不會冤枉處罰一個人。相信政府就是相信自己。”玉寶聽他這口吻越來越不對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經聽到一些風聲,知道趙楚的罪名非常嚴重,怪不得他這樣冷淡,極力避着嫌疑,躲得遠遠的。

“崔同志,”她突然顫聲説:“要是連你都…連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還有什麼指望?”她嚎啕大哭起來:“我也不要活着了,乾脆把兩個孩子摔死了,我一頭碰死給你看!”

“這是什麼話?”崔平不耐煩地站起身來。

“訛上人了!”賴秀英説:“得了得了,崔平昨天開了一夜的會沒睡覺,今天忙到這時候才回來,還不讓他休息休息,你這會兒馬上死他也沒用。”

“周同志,你冷靜一點,”崔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門外面推送了出去。

“別這麼緊張,明天我們慢慢的想辦法。”玉寶本來還想損他幾句,但是現在這時候不是得罪人的時候,真跟他鬧僵了也不好,只得藉此下台,回到自己房裏,痛哭了一場,一夜也沒闔眼。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四處奔走營救。仗着他們夫婦的革命歷史長,認識的人多,雖然在這三反期間誰也不歡有人上門,尤其是已經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人有見面之情”玉寶接連奔走了幾天,也探出了一點消息。聽見説趙楚是被檢舉貪污,案情嚴重,現在關在提籃橋監獄裏,絕對不許家屬探望,或是送衣服與棉被。玉寶到處喊冤,極力替他保證沒有貪污情事,並且拿出農村婦女的看家本領,撒潑哭鬧,遍地打滾,那些識的部長局長也制伏不了她,誰都見了她頭痛。黨支部主任曾經來訪問過她兩次,勸她冷靜地反省一下,蒐集資料協助檢舉她的愛人。反而被她抓到這機會,極力為他洗刷了一番。雙方都説得舌敝焦,毫無結果。

玉寶整天發瘋似地在外面跑着。趙楚被捕是上一個星期三,在下一個星期二那天,她連碰了幾個釘子,心灰意懶地回來,一到家,勤務就上來告訴她:“公安局來過人,説今天早上已經槍斃了,叫家屬去收屍,還有點遺物,叫領回來。”那天天氣很好,暖洋洋的光從樓梯口的窗口裏進來,一個工役騎在窗口擦玻璃窗,那灰的抹布發出一股子濕的氣味。玉寶在樓梯上走着,清晰地聽見外面電車行駛的聲音和學校的上課鈴。這世界依舊若無其事地照常進行着,她痛恨這一切。

她痛恨那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房門口茫然觀望着。這兩天這保姆也和她一樣被孤立起來,誰都離得她遠遠地。玉寶跑進房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倒在牀上放聲大哭。但是那哭聲在她聽來,似乎異常微弱而遙遠,像隔了墊着厚絨的沉重的門,生與死之間的門。他是聽不見她了。

下午的陽光照在那沉寂的鋼琴上,也照在那兩隻電話上,一隻黑的,一隻白的。許久沒有人打電話來了,在陽光中可以看見那光滑的電話上罩着一層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