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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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解放報內部很混亂,人心惶惶。報社社長蘭益羣被檢舉貪污,扣押起來了。報上也已經正式宣佈他“與地主階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挪用公款兩億兩千萬元,與商人合夥作投機買賣,並曾接受部下禮物價值一千萬元以上。”三反運動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告密信堆積如山。增產節約委員會──也就是三反司令部──從各機關調了一批幹部去作材料審查工作。劉荃是曾經參加三反學習的,也被調了去。組織上儘量地利用像他這樣的青年幹部擔任三反第一線工作,名義上就是説他們“政治清白,品質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動,立場不夠堅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線上給以考驗和鍛鍊。”實際上也是因為他們是新進,和各方面的關係都不深,比較不會徇情。他們所檢閲的告密信,都是檢舉處長以上的幹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劉荃拆開了一封信,是檢舉陳毅市長的,署名“一個忠實黨員”信裏説一九四六年陳毅率領新四軍改編的華東野戰軍,被困在魯中南一帶的山區。延安派了人送來大批的假法幣,供給他們在國民黨統治區域採購必需品。陳毅就派幹部化裝商人混入濟南青島,替傷員購買醫藥。但是這筆款子只用半數買了醫藥器材與藥品,其餘都買了皮大衣、鴨絨被、皮靴、皮手套。此外還買了許多罐頭食品給傷兵吃“營養餐”但是“忠實黨員”説:“我那時候正負了重傷,睡在篷帳裏,連一條被子都沒得蓋。我聽見説有這些食品,但是並沒有看見過。後來我發現全堆在陳司令的總部裏,我們退出魯中南的時候,已經完全不見了。”他又控訴陳毅歷次貽誤軍機,不聽忠諫,損失士兵,放走敵人。一九四九年盲目攻擊金門島,又是一個慘重的失敗。措詞非常嚴重,劉荃看了,不知道應當怎樣處理,只有馬上拿了去請示上級。
他們這一組的組長不是外人,正是抗援總會華東分會的崔平同志。劉荃過去和崔平很少接觸,只知道這人架子很大。現在高級幹部穿西裝的很多,他論地位還夠不上穿西裝,因此總是穿著一套剪裁合體熨燙的黑呢人民裝,更加襯出他那一張白淨平整的長長的臉,大大的嘴。只是他臉上永遠帶着一種不愉快的疙瘩神氣。也有人背後議論,説他不愉快也許是因為有賴秀英這樣一個愛人,但是他這樣一個疙瘩人,怎麼會愛上她的,始終是一個謎。
劉荃把這封信送到他辦公室裏,他正拿着一枚雞血石圖章,細心地用一牙籤剔着印紋裏的紅泥。劉荃記得他去年剛來那時候,趙楚崔平這幹人都還是因陋就簡,用着木頭戳子,現在卻是每人都有好多隻美的玉石象牙圖章,都是人家送的。他們雖然不經管財務,不免也接觸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對他們“有點表示”照例送幹部較輕的禮,總是美國貨的自來水筆與手錶,但是後來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頭雕刻的圖章,既高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賄的痕跡。所以竟成為一時風尚,幹部們都講究起此道來。
“崔同志,”劉荃説:“這一封信我想請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應當歸檔。”崔平皺着眉接過那一疊信箋來。然而才看了兩行,他那不耐煩的神氣立刻消失了,急忙揭到最後一頁去,看是什麼人具名。然後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頁,彷彿怕人看見似的。
“這材料讓我來處理吧,”他抬起頭來向劉荃説。
劉荃正要去,崔平突然又叫了聲“劉同志”他向劉荃微笑“在這三反戰役裏,我們尤其要強調組織。你經手的這些資料,除了對我公開之外,要絕對保密的。”
“我知道,”劉荃説。
崔平略略向他點了點頭,表示他可以走了。
劉荃走了出來,不免有種種的猜測。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對於軍中的內幕知道得這樣詳細,執筆的人至少是個營級以上的幹部。他曾經聽見説崔平趙楚從前都是陳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剛才那副緊張的神氣,不見得僅只是因為這封信膽子太大“反”到了陳毅頭上。他似乎是為寫信的人害怕。──難道是趙楚寫的麼?那筆跡歪歪斜斜,似乎是經過矯飾的,但是説穿了也確是有點像趙楚的筆跡。
陳毅的地位決不會因此起動搖的,劉荃想,除非這封信剛巧被他的政敵抓到手裏,聰明地加以利用。但是就最近的趨勢看來,這三反運動表面上雖然雷厲風行,一般高級幹部還是很少受到影響。主持三反的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與人民監察委員會主任劉曉,已經因為搞得太過火了而獲罪。他們求功心切,大批開革了黨內的一批高級領導幹部“削弱了黨的戰鬥力量”這次召開三反工作幹部大會”主席台上不看見他們倆,而另換了兩張陌生的臉。此後也沒有在別處面過,從此就失蹤了。大家暗地裏都覺得奇怪,後來漸漸聽見説,饒漱石是被調到北京馬列學院去學習了,劉曉也被革去了“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副主任”的兼職,不再領導三反了。
這告密的人以卵擊石,倒實在是有點危險。總算是這封信落到了崔平手裏。剛才崔平那樣特地提出來叮囑他保守秘密,也許是想銷燬那封信。
這一天晚上劉荃回到宿舍裏來,卻有一件意外的事在等着他。張勵已經被釋放了。這也是政府對於“自己人”的寬大政策的又一證據。在這一點上,共產黨似乎還保存着舊式的幫會作風。對於黨員,總是“反”的時候特別大吹大擂,事後卻是從輕發落。前一向把張勵關了起來當作老虎打,一連十二夜,黨小組夜夜開檢討會。起初他也叫冤,但是後來終於痛哭涕地供認出來“到了上海以後,思想上起了質變,”除了和戈珊發生曖昧關係,有一個時期還常到舞場去“批判資產階級的糜爛生活”終於被一個舞女所誘惑。他的經濟來源是向印刷所與紙商拿回扣,但是不常有這樣的機會,所以貪污的數目也不大。黨支部把他的坦白書公開了,下了斷語:“在共產黨的教育下,終於拯救了他。”同時因為他坦白徹底,還把他升了一級,説:“我們要在工作鍛鍊中考驗他。”張勵因禍得福,這次回到宿舍裏來,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只是瘦了許多。劉荃問了他幾句,自己覺得很窘,因為現在他知道張勵早就知道了他和戈珊的秘密。張勵這次出了事,主要也是戈珊害了他,以至於二罪俱發。眼看着劉荃倒始終安然無事“逍遙法外”戈珊明明是袒護着他,拿別人來開刀。張勵豈不要恨他?
張勵的態度倒像是坦然,完全若無其事。劉荃向他自己説:“共產黨員的確是不把男女關係放在心上的。”但是他究竟認識張勵相當久了,從其它方面知道他決不是一個大量的人。
那天晚上兩人同睡在一間房裏,劉荃總覺得十分不安,好容易才睡着,天不亮倒又醒了,所以那天起來得特別早。出來得也早,到了增產節約委員會大門還沒有開,只好在街道上徘徊着。那是一個寒雨霏霏的早晨,這條馬路上沒有什麼人,只看見一兩個女傭買了菜回來,籃子裏倚着大棵的青菜,菜葉上滿是冰花。偶爾聽見一聲鈴響,靜靜地滑過一輛三輪車,車伕披着蓑衣式的橙黃油布斗篷。附近沒有門子可以避雨,劉荃扶起了雨衣的領子,順着一帶漆成黑的竹籬踱了過去,又踱了回來。
增產節約委員會門口停着一輛汽車,剛才看見那汽車伕縮着腿橫躺在前座睡覺,這時候卻坐了起來,打開了車門,從嗓子眼裏大聲呼出一口痰來,向街沿上吐。
“早,劉同志!”那人打着呵欠向他招呼。劉荃認出他是崔平的司機,就也向他點頭笑着説:“我今天來早了,門還沒開。”
“上車上來坐會兒吧──下雨。”
“不用了,”劉荃説,但是那司機已經替他推開了後座的車門,情不可卻,也就跨了進去。裏面的空氣非常混濁,含着一種濃睡的氣息。
“昨天一夜沒回去,沒辦法,就在車上對付了一晚上,脖子都睡酸了。”那司機又打了個呵欠,把背脊牽動着在棉製服上摩擦了兩下,代替搔癢。
“怎麼沒回去?”那司機略略把臉向着辦公處的方向揚了一揚,大約是指崔平。
“辦了一夜的公,這會兒還在樓上呢。”劉荃想到車主人可能隨時走出來,他很不願意被他發現自己坐在他車上。
“我上那邊去買包香煙。”他推開了車門。
“我也得去買點什麼吃的。咳,苦差使!”那司機笑着回過頭來向他説:“一樣當司機當勤務,在市長那兒當差橫是不見得像我們這樣啃大餅。昨天上陳市長家去,人家那是真闊──聽見勤務在那兒罵燕雲樓的夥計:『天天送烤鴨子來,鴨子一天比一天瘦,一點味兒都沒有!』”他推門跳下車來,鎖上了車門,向路角的大餅攤走去。
劉荃站在人行道上,卻怔住了。崔平昨天到陳毅那裏去過?是不是和那封告密信有關?照理這封信關係重大,是應當請示上級處理的,上級就是陳毅──他是三反總司令。但是…
劉荃又順着那竹籬緩緩走了開去。這封信一定不是趙楚寫的,不然崔平和他這樣的好朋友,難道會出賣他麼?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一陣汽車喇叭響,一回頭,看見辦公處的一個工役站在汽車旁邊狂撳着喇叭,那司機已經從路角奔了過來,一面跑,一面把一副大餅油條向嘴裏亂。同時崔平已經一陣風從大門裏走了出來,大約因為一宿沒睡,臉慘白,眼睛裏滿是紅絲,鬍子沒來得及剃,兩頰青青的一片鬍子渣,遠遠地望過去,就像是一臉的殺氣。劉荃正望着他發呆,汽車已經嗚的一聲開走了。
“上陳市長那兒,”崔平向司機聲説,然後他沉重地向後面車墊上一靠。
雨水在車窗上亮晶晶地着。汽車裏面依舊充滿了那濃濁的睡眠的氣味,又加上了冷油條的油腥氣。
昨天那封信送了去,到了陳毅手裏,趙楚反正是死定了。再寫一份檢舉書檢舉他,也不算落井下石。石頭是無法傷害死屍的。崔平向他自己説,這不過是像在戰場上,以死人的身體作為掩蔽物。
費了一夜工夫寫成的檢舉書,厚墩墩的,裝在口袋裏,他可以覺到那口袋壓在他骨上,那塊地方一片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