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趙遷郭開戰國之世最為荒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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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郭開秉特異,不近女,不貪錢財,天生敦厚相貌,善於結上下同僚,在太子府口碑極好。郭開少學頗有功底,入王城為吏後更是處處揣摩學問,對人權術更是獨有癖好孜孜不倦。征服韓倉之後,郭開嘗擁韓倉之身自詡笑雲:“人之樂,權之味,老夫獨得其髓也!”幾次密室赤身相對,郭開對韓倉條分縷析地拆解王室機密與未來對策。韓倉對郭開佩服得五體投地,決意追隨郭開體味一番自己從未咂摸過的權力滋味。於是,韓倉再與趙偃獨處時,以獨有的柔膩向趙偃訴説郭開的種種才幹,悄無聲息地誘導趙偃將公子遷給郭開發蒙。趙偃原本便對郭開信任有加,只不知郭開還頗有學問功底,聽韓倉幾番娓娓話語,心下已經對郭開中意了。一月之後,趙偃與郭開做了一次密談,聽郭開備細敍説了所讀典籍以及對趙國廟堂格局的剖析,對郭開大為讚賞,立即下令將公子趙遷郭開發蒙。趙偃拍案説,公子加冠之前若能誦典籍,足下便做太子傅也非難事!
誰也沒想到,三年方過,公子趙遷竟神奇地通誦《詩》《書》,一時獲神童之名。由是,郭開一舉晉升中府丞,總掌王室府庫內侍,並得兼領公子師。韓倉沒有實職,卻也成了太子舍人(舍人,戰國時權臣大官的近侍人物,俸祿不定,趙國藺相如、遂都曾為舍人),在邯鄲宮廷炙手可熱。
未過幾年,趙孝成王病逝,趙偃即位做了趙王。
這是公元前244年,正是少年嬴政即位秦王的第三年。
趙偃一即位,便要立即下令擢升郭開韓倉等一班心腹為大臣。郭開卻及時諫阻,勸趙偃先做幾件大事站穩基。趙偃問,何事為大?郭開答曰,戰國之世,戰事最大。趙偃問,戰事雖大,從何着手?郭開答曰,對秦戰事風險太大,莫如對燕,但能大勝,我王方可站穩基放開手腳。
趙偃聽從了郭開對策,停止擢升心腹近臣,下書起用邊軍大將李牧、兵家之士龐煖對燕國大舉進攻。趙國素有兩仇,一為秦國,一為燕國。趙秦之仇在爭霸,趙燕之仇在爭氣。燕國本非趙國對手,卻偏偏嫉恨趙國,每每在趙國吃緊的當口在背後襲擊,不知多少次使趙國陷入腹背受敵之危局。尤其在戰國中期的合縱連橫中,燕國非但幾次成為秦國的結盟國而對趙產生威脅,且中原戰國只要與趙國發生齷齪,第一個便來結好燕國,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唯其如此,趙武靈王之後,趙國的用兵目標基本是鐵定的三個方向:一對秦國,二對匈奴,三對燕國。及至孝成王之世,匈奴已經對趙國深為忌憚,很少騷擾趙國。趙國的戰事幾乎只剩下對秦對燕。對燕作戰雖不如對秦作戰聲威之大,然畢竟也是痛擊世仇的爭氣戰,舉國上下無不嗷嗷奮然。趙人之歡欣,一則在於對燕復仇,二則在於新趙王所起用的李牧、龐煖深具人望,使趙人頓生長城可倚之堅實。
此時,李牧李牧對匈奴作戰而成名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秋》。已經是天下名將,自不待言。龐煖之名,卻鮮為人知。
戰國之世名將如雲兵家似雨,為後世知者或是戰功巨大如吳起、白起、樂毅、田單、孫臏等,或是命運曲折,如廉頗、趙括、信陵君等。許多名將兵家則或因為戰績不大,或因為命運缺乏大起大落,而為後世淡忘。這個龐煖,便是後一類傑出之士。若非生逢趙國末世,其人完全可能成為一名將。龐煖之特異,在於他是一個兼具縱橫家、兵家、名將之能的全才人物。龐煖傳後世的縱橫家論有《龐煖》兩篇,兵書有《龐煖》三篇龐煖書目,見《漢書·藝文志》。趙孝成王末期,龐煖受孝成王密書奔波列國,圖趁秦國陷入低谷之時發動六國合縱,一舉遏制秦國於函谷關內。歷經兩三年秘密斡旋,合縱盟約幾乎便要達成之際,趙孝成王不幸長逝,合縱攻秦遂告擱淺。此時,新趙王下書龐煖為趙軍大將,與李牧兩路攻燕,自然深得人心。龐煖一番思忖,斷定先行攻燕而後再圖合縱較為妥當,當即欣然奉命。
看官須知,趙偃之所以命李牧、龐煖併為大將,趙國軍制使然。由於趙國多匈奴之患,邊軍歷來自成一體。自李牧大勝匈奴穩定邊地之後,雖為名將,卻不是統領趙國全軍的上將軍(後為大將軍)。趙國邊軍之外的主力大軍,此時仍然沒有深孚眾望的統帥。趙偃此前曾想召回廉頗,為的便是統帥邊軍之外的趙軍主力。就名義而論,統帥腹地趙軍的統帥一般是上將軍或大將軍,有轄制邊軍之權。在趙國的歷史上,此時還沒有過邊軍大將做大將軍統帥舉國大軍的先例。正因為如此,原非雄才大略的趙偃,自然不會想到破除既定格局而擢升李牧為大將軍的路子上去。
李牧奉命,大軍先出,一戰攻克燕國武遂、方城武遂,燕地,今河北武強西北;方城,今河北固安西南。兩地。正在李牧大軍要乘勝進擊的時刻,匈奴騎兵南下陰山草原。李牧軍剽悍靈動,一得警報,立即回軍雲中,暫緩了對燕攻勢。
趙國腹地大軍遠不如李牧邊軍快捷。龐煖尚在聚集大軍之時,燕軍已直撲邯鄲北部要鉅鹿而來。原來,在李牧邊軍攻下燕國兩城之後,燕王喜大為驚恐,召集大臣緊急會商對策。已經是白髮蒼蒼的上大夫劇辛奮然應對,提出燕軍勝趙,須得避亢搗虛,直攻趙國邯鄲!劇辛説,趙國腹地大軍統帥是龐煖,自己曾與龐煖共圖合縱,深知其用兵弱點,攻取不難,自請率軍十萬,南下攻趙軍必獲大勝!燕王喜大是振奮,立即下書如是行。劇辛大軍未到鉅鹿,龐煖五萬兵馬已經兼程趕來。兩軍會戰於鉅鹿之外河谷山巒,不消半,燕國兵馬一敗塗地,戰死兩萬餘。龐煖親率鋭衝擊劇辛中軍,劇辛眼看大軍崩潰,不堪大言之下慘敗之辱,羞憤自裁於亂軍之中。
對燕戰事兩大勝,趙國氣象振作,趙偃得到了朝野擁戴。
龐煖趁機上書趙偃,請重新發動六國合縱攻秦。龐煖在上書中慷慨昂道:“目下秦國正在主少國疑之時,合縱攻秦,此其時也!若錯失良機,秦國度過危局,六國命運未可知也!夫趙為山東屏障,若不奮然鼓呼,其時天下固無列國,焉得有趙獨存哉!”趙偃心下不定,問策於郭開,郭開對曰:“合縱之士論天下,天下時時皆危。何也?無天下之亂局危局,則無縱橫家功業也!四代先君着力於六國合縱數十年,趙國血成河失地無算,未嘗一見功效,反引來列國猜忌,燕國屢為黃雀在後,豈非鐵證哉?我王若圖趙國安穩,當適可而止。”趙偃皺着眉頭道:“國人之心正在勢頭之上,龐煖上書不無道理,何辭得以推託?”郭開一臉敦誠地説:“合縱抗秦乃是大道,自然不能推託。我王之策,只不全力而為,為趙國留下退路便是。”趙偃欣然認可,於是下書龐煖:趙國參與合縱,但不做縱約長國,若能達成合縱,出兵數額屆時議定。
龐煖得如此下書,心中很是鬱悶,本當再次上書力請,卻接李牧副將司馬尚密書。密書言,目下趙國朝局多有隱患,能為則為,不必力爭,公自參詳。龐煖心知這一告誡極可能是李牧之意,便不再力爭,隻立即南下聯絡合縱了。因趙國與燕國新戰成仇,龐煖沒有先遊説燕國,而是直下楚國,説動申君黃歇共同斡旋列國。不到一年,在申君與龐煖的鼎力斡旋下,除齊國偏安東海不願捲入外,楚、趙、魏、韓、燕五國秘密達成合縱攻秦盟約:以楚王為縱約長,以龐煖為聯軍統帥,立即聚兵攻秦。
趙偃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241年,五國合兵三十萬,從魏國故都安邑渡河出少梁山地,南下猛攻秦國故都櫟陽地帶,聯軍進至蕞地(櫟陽、蕞地,均為秦國故都地帶,在今陝西臨潼一帶),被蒙驁統率的秦軍一戰擊退。自來合縱,五國聯軍只要一次戰敗,便各自保全實力撤軍,從來沒有過整軍再戰之説。這一次也一樣,無論龐煖與申君如何力主再戰,聯軍都呼啦啦散了。秦軍為了懲罰魏國借地攻秦,大軍一舉出關,攻下了魏國河內重鎮朝歌。魏國震恐,立即對秦國單獨議和撤出合縱聯軍。秦軍掉頭南下,楚考烈王大是慌亂,立即接受一班元老的“避秦遷都”對策,將國都遷到了壽(壽,楚國後期都城之一,今安徽壽縣一帶),都城名字仍一如既往地叫做郢都。
戰國之世的最後一次合縱,在秦國最低谷的時期悄無聲息地瓦解了。
合縱戰敗,趙偃並沒有嚴厲處治龐煖,一則是趙軍傷亡不大,二則是趙偃原本便對此次合縱沒抱奢望。於是,龐煖功(勝燕)罪(合縱戰敗)相抵,不升不黜,依舊做着名義上的趙軍大將,卻始終沒有大將軍實職。從此,龐煖在趙國終無伸展,直到趙悼襄王(趙偃)的最後一年,龐煖又對燕國打了不大不小的一仗,奪得兩城之地。同年,趙悼襄王死去,趙國進入最荒誕時期,龐煖便被趙國遺棄了。反之,由於“處置合縱得體,得以保全趙國實力”郭開、韓倉等一班原太子府的心腹雖未成為顯赫大臣,卻更得趙偃的信任了。
此時,趙偃得郭開謀劃,決意處置自己一直擱置的大事了。
合縱戰事一結束,趙偃便下了一道特書:冊立原太子夫人為王后,並在令書中將新王后定名為準胡後。當此之時,多年過去,轉胡倡之事原本已經漸漸被趙國朝野遺忘。王書一下,朝野恍然譁然——呀!趙國原來還沒有王后!
冊立王后,原本是新王即位的題中應有之意,趙國大臣們卻倍突兀而陷入了尷尬。本緣由,是大臣們突然想起了這個太子夫人的基身份——市倡。不贊同麼?這個轉胡倡已經做了多年太子正,且已生有一個兒子。再説,太子即位為王,太子正立為王后,原本便是天經地義,若因其身世再來詰難,你當初做甚去了?更何況,趙偃還有更硬正的説辭:先王尚且不計,許轉胡女為太子正,爾等大臣憑何反對冊立王后?身家基之説,對於豪放不拘細行的趙人,確實顯得有些迂腐,不好據此而開口反對。然則贊同麼?無論趙人風習如何開放,一個倡女養則養矣,要做國母畢竟大失顏面,若是國人蒙羞民心離散,趙國還有個好麼?於是,邯鄲廟堂第一次出現了舉朝無人説話的局面,更無任何喜慶之象。正在趙偃束手無策之時,還是郭開一言解惑。郭開説:“無人上書諫阻,足證舉國擁戴,我王何懼之有哉?”趙偃恍然大笑道:“無人諫阻便是舉國擁戴,中府丞何其明察也!好!”趙偃立即下書:朝野一無異議,欣然擁戴,準胡後冊立大典擇吉行之。
於是,當年的轉胡倡又做了趙國王后。
當然,事情並沒有完結。郭開韓倉等此時的圖謀是:力促趙偃廢去原先的正所生的嫡長子趙嘉的承襲資格,冊立準胡後所生的公子趙遷為太子。只要趙遷成為太子,郭開韓倉一黨的前路便無可限量。將趙遷立為太子,趙偃原本尚心存顧忌。最大的由,是趙偃自己當年對父王立的誓約已經頒行朝野,一時不好改口。國人層面的原因,在於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朝野對廢立太子歷來視為不祥之兆,幾乎是不問青紅皂白便一口聲反對,確實難以發端。
此時,又是郭開的上書使趙偃下了決斷。郭開的説辭是:“自古至今,嫡子者,王后正之子也。公子嘉之母,已被先王廢去太子夫人。若我王無王后,王后無生子,公子嘉為太子,尚可議也。今王后有嫡子聰穎勇武,而不立太子,卻以庶人母之子為嫡子立太子,未嘗聞也!果如是,國亂失序也。昔年先祖武靈王得吳娃立後(趙武靈王立吳娃為王后並其廢立故事,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自須以吳娃王后生子為太子,而廢故太子趙章。先王之舉,何錯之有哉?若無武靈王廢立之舉,何得其後兩代先王之赫赫功業?廟堂元老強涉廢立,國人懵懂不知所以,何異於詆譭先王哉?”趙偃接書,拍案大笑道:“本王有郭開,豈非天意也!”趙偃再度下書:廢去嫡長子趙嘉承襲資格,改立趙遷為太子。
趙國朝局由是生亂。一班元老重臣搬出先王誓約,堅執不贊同廢立兩變。其最為慷慨昂的説辭,便是趙武靈王擅行廢立而致趙國大亂的前車之鑑。大將李牧、司馬尚等久在邊地,深知轉胡倡之基,更是一力聲援邯鄲老臣,與龐煖等腹地大將共同上書疾呼:“倡女為後,國之羞也!倡子為君,國之謬也!公子嘉為太子,則趙國安!公子遷為太子,則趙國危!”當然,不乏另一班所謂新鋭用事者鼎力支持廢立。這班人物的軸心,便是郭開韓倉。其時,郭開韓倉已經心謀劃數年,昔年的太子府執事們都已經是各方實權大吏;更有被郭開韓倉收買的諸多非元老臣子,以及邯鄲守軍大將扈輒等為援,在廟堂已經是頗見聲勢,與元老邊將們幾乎可以分庭抗禮。在郭開勢力撐持下,趙偃在朝會之上振振有詞道:“趙國元老大臣中,自家廢立之事多如牛,王室幾曾涉足!何本王廢立太子,便多有物議,豈有此理?子本我子,知子莫若父,本王寧不知孰賢孰不肖哉!”由是紛爭三年,終究相持不下。
趙偃煩躁不堪,漸漸顯出玩樂本,復終與轉胡倡胡天胡地,時不時還要拉進樂此不疲的韓倉,很少到書房殿堂處置政務了。未幾,趙偃暗疾漸漸顯現,膝痠軟,面蒼白,驟然老態畢現。郭開時時與韓倉密會,深知趙王已經耗空,時必不久長。一,郭開借搜求得延年益壽之方為名,請見趙王。趙偃在寢室卧榻見了郭開。郭開淚涕泣道:“臣已訪得東海神異方士,可使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我王若能妥善安置鎮國事宜,而後偕王后、韓倉遨遊東海,待體態康健之時再歸國秉政,豈非人生樂事哉?”身心疲憊得連笑一笑都沒了力氣的趙偃,又一次被郭開的忠心動了。
要得長生不老,得東海求仙;要得東海求仙,便得先行安置鎮國班底。
郭開給趙偃的路數是清楚的,趙偃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趙偃不經朝會議決,斷然徑自下書:元老大臣盡歸封地,不許與聞國事!同時,趙偃又下特書,嚴厲申飭李牧、龐煖、司馬尚等一班大將:“爾等職在守邊抗敵,毋涉國事過甚!”不待各方提出異議,趙偃正式下書頒行朝野:廢黜公子趙嘉承襲身份,冊立趙遷為太子;擢升郭開為上卿,攝丞相事兼領太子傅,輔佐儲君總領國政。也就是説,尚未加冠的公子趙遷非但立即立為了太子,且在郭開輔佐下總領國政實權。趙偃之所以如此決斷,也並非全然聽信郭開的訪尋長生不老之言。趙偃本意,既然自己病勢難以挽回,既然朝野反對廢立,索早將國事實權給趙遷郭開,若元老大臣與邊將們果真起事,自己或可有時挑破了趙國膿包,強如自己身後發生慘烈的倒戈政變。
趙王一意孤行,趙國朝野一片譁然。
由此,郭開浮出水面,由一箇中府丞驟然成為蹲踞趙國廟堂的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