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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灘上的一羣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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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將一把沙子從左手灌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左手,最後沙子從他的指縫間無聲地瀉下來。他的眼睛漠然地盯着海面上的一個紅浮標,除了鼻孔裏偶爾溜幾聲,男孩對於他初次見到的大海不置一詞。

你怎麼不説話?工程師端詳着兒子的臉,他説,大海與你的想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的,它並非像你們語文書上説的無邊無際,知道嗎,大海其實很像一隻碗,一隻巨大的碗,裏面盛滿了鹹澀的體。

男孩一動不動地坐着,他看見一隻海鷗飛快地俯衝到海面上,又迅速地飛走了,他沒有看清海鷗叼走的是小魚還是小蝦。

我以為你會喜歡海呢,看來你一點也不喜歡。工程師嘆了一口氣,懶懶地躺到沙灘上,你是在看海還是在發呆呢,他伸出一隻手拉着兒子的耳朵説,你覺得大海像不像一隻碗?

男孩移開了父親的手,他把沙子扔回到沙灘上,扭過臉望着遠處的燈塔,仍然沒説話。

也有人把海洋比喻成荒原,只不過人不能在上面行走。你覺得海洋像一片荒原嗎?工程師説。

初冬的海濱寂靜而空曠,除了幾個撈海帶的漁民,長長的海灘上看不見一個遊客的蹤影。正午的陽光温暖而乏力,卻又輕易地穿透了無雲的天空,散落在海面上,某些海域看上去有一條金的大蛇舞動着,焰焰生輝。男孩始終沒看見海里的魚蝦,只看見那條金蛇虛幻地遊動着。

現在海面上風平靜的,你大概覺得不像大海了,工程師説,海洋的魅力在於它的變化,你現在只看到了它的寧靜,可海洋其實是不寧靜的,再住幾天你就知道了。你會知道海洋與月亮引力的關係,月亮像一塊大磁鐵,它住海水海水就漲了,它放下海水海水就落了,還有風,遇到大風天氣,風會像推土機一樣推着海水走,那時候你將會聽見大海的咆哮了。

如果風能在海上走,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説。

你説什麼,你説誰能在海上走?

人,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這麼大聲説着,突然跳起來朝一塊礁石跑去,工程師下意識地跟着兒子,邊跑邊問,你往哪兒跑,你説你要在海上走?但工程師很快發現兒子的目標是一隻玻璃瓶子,那隻小小的玻璃瓶子卡在礁石的石縫中,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

男孩拾起了瓶子,他擰開黑的瓶蓋,一股奇怪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瓶子裏的小半瓶水渾濁不堪,三顆白的藥片已經被水融蝕,輕盈地浮在瓶子裏。男孩把瓶子放到鼻孔下面,緊鼻翼辨別着那股氣味,他覺得不是什麼普通的藥味,他説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氣味。

這不是漂瓶,把它扔掉。工程師説。

男孩沒有聽從父親的命令,他重新擰好瓶蓋,將瓶子貼着耳朵用力搖晃起來,他聽見瓶子裏的水開始翻滾湧動,好象是一隻變形動物發出了痛苦的吼叫。

是一隻藥瓶?你在玩一隻藥瓶?快把它扔掉。

工程師想從兒子手中奪下藥瓶,但男孩捷地閃避開了,男孩面向大海,做出了扔瓶子的姿勢,只是做了一個姿勢,而他的眼睛冷冷地睨視着父親。這不是一般的藥瓶,他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説,這是一瓶毒藥。

工程師嗤地一笑,但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他向男孩伸出手去,板着臉説,給我,把它扔掉。

男孩注視着父親的手,他的嘴角動着,想説什麼又沒有説。他的臉上出現了某種求援的神情。也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那陣清脆的鈴當聲,男孩循聲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牧羊人和他的一羣羊。男孩不大叫起來,看呀,你看那邊,來了一羣羊!

一個牧羊人趕着一羣羊沿着海灘慢慢走來,因為藍的海水反襯着那羣羊,它們看上去白得耀眼,也因為羊羣走得緩慢而閒散,它們看上去就像被風吹散的幾卷棉花。

真的是一羣羊,工程師愕然地説,哪兒來的一羣羊,海灘不長草,他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為什麼不能來海灘?人能來羊就能來。男孩説。

那人真奇怪,工程師自言自語地説,海灘上又不長草,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鈴聲漸漸清晰了,現在甚至能聽見牧羊人在唱着一支什麼小調,男孩着羊羣撤腿跑去,跑出去沒多遠他的衣領就被工程師抓住了,工程師説,又往哪兒跑,讓你看海你不看,你要跑去看一羣羊?

我為什麼不能看羊?

羊有什麼可看的,你都九歲了,你已經上三年級啦。

上三年級為什麼就不能看羊,上了大學也能看,這是我的自由。

男孩掙了父親的手,但這次他沒敢再抗拒,他歪斜着身子站在那裏,目光在工程師和羊羣之間憤怒地來回擺動,在男孩跳躍的視線中,牧羊人和他的羊羣仍然緩慢地移動着,現在他能看清牧羊人穿着黑棉襖黑棉褲,頭上戴着一隻軍帽,而那羣羊,一共九頭羊,它們像九朵棉花一樣在海灘上漂浮。

你説要看海,帶你來了你在看什麼?莫名其妙,撿瓶子用得着坐火車到海濱來嗎,看羊用得着到海邊來看嗎?工程師面有怒,腦子裏的某種聯想使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莫名其妙,你跟你母親一樣,總是莫名其妙。

男孩不再頂嘴,他的明亮的眼睛卻突然暗淡了。他低下頭,用雙腳輪刨着海灘上的沙子,刨出了一共小坑,然後他猛地蹲了下來,把手裏的瓶子放進了坑內。男孩用沙子一點一點地把瓶子蓋起來,埋瓶子的時候他的動作有點遲緩,他的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目光執著地尋找着什麼。工程師擋着兒子的視線,但男孩從父親的‮腿雙‬之間找到了他的目標,那個牧羊人和那羣羊,令人驚奇的主要是那羣羊,男孩想羊羣走路為什麼這樣慢呢,它們走起路比老人還要艱難,它們走路的樣子就像犯了什麼罪,人們都説羊是最膽小的動物,這話一點也不錯,那羣羊在牧豐人身後無聲地走着,沒有一隻羊離羣,也沒有一隻羊敢跟人一樣在海濱東張西望。

整個下午工程師和他的同事都在療養院裏打橋牌,男孩曾經到牌桌旁觀看了一會兒,他一進去大人們就都盯着他看,他能從那些眼神裏覺察出某種同情和憐憫,自從父母離婚以後他便悉了這種眼神,男孩討厭這種眼神,他虎着臉在每一個人身邊站了幾秒鐘,用挑釁的目光瞪着大人們,在這種目光之下大人臉上的笑意漸漸凝結了,他們不再關心男孩的存在,只顧研究各自手裏的牌。有一個老頭説,怎麼樣,要我教你打牌嗎?他好象在對他的牌説話,好象在教他的牌打牌。大人們這樣無視他的存在,男孩同樣也不高興,他繞着牌桌氣勢洶洶地走了一圈,突然從那個老頭手裏出一張牌扔在桌上,然後一溜煙地跑了。他聽見了父親惱怒的叫聲,別在這兒搗亂,給我回去睡覺。男孩就回頭説,你還説我呢,你到海邊來是來打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