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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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不是我們通常所説的旅遊者,夏天前往海濱度假的人們往往對目的地按圖索驥,他們指點着旅遊地圖上標有紅星的地方,結果汽車就把他們拉到那些地方去,那些所謂的旅遊勝地總是讓人倒盡胃口,每一粒沙子都沾有痰跡和細菌,浴場的海水裏飄滿了塑料垃圾,岸上飯館的菜餚又貴又難吃,人們總是一邊詛咒着一邊留戀着這樣的地方,夏天有多長前往海濱的人就有多長,那些缺乏品味的旅遊者一批批地到海濱車站,就像一批批貨物一樣被卸下來,會集到海灘上的人羣中,你可以想象他們和先期到達的人是怎樣堆在一起,爭奪那些污穢的海水,沙灘和空氣的。
這些人去了金寨,一個荒涼的小漁村,三男二女結伴而行,不僅因為他們是悉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們是一個攝影學習班的成員,他們需要完成一批以大海為主題的作品,準備參加秋季舉辦的一個攝影展覽,除了指導老教師畢和小林外,其他幾個人都從來沒見過海,所以你也可以想象出他們第一次見到大海時那種亢奮的心情,每個人都端着相機對準了自己心目中的成像點,但指導教師老畢用手一一擋着學生們的鏡頭,他説,別在這兒
費膠捲,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好照片的。
這些人從來不願作隨波逐的旅行,他們總是喜歡去那些女處地,所以他們後來就離開那些著名的人滿為患的海灘,朝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先是步行,爾後搭乘一條撈海帶的小船橫渡海灣,到達了金寨。
我説過金寨是一個荒涼的小漁村,更準確地説它是一個缺乏任何旅遊設施的小漁村,他們到達金寨時暮初降,正是海水淘金漁船歸港的美好一刻,他們坐在一隻倒扣的木船上面對此情此景發出形形
的讚歎,每個人都覺得這次獨特的旅行將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老畢帶來的消息卻是令人不快的,他説金寨的漁民並不像你們想象中那樣好客,他們不肯留陌生人在家裏住宿,這種局面他們事先有所防備,小林帶來了簡易帳篷,但是誰也沒想到有兩個人已經先他們來到金寨,那兩人已經在西邊的沙灘上搭起了帳篷,這意味着金寨也不是真正的女處地了。
他們順老畢手指的方向極目四望,果然看見了一座彩的帳篷,帳逢好像是用許多布塊綴補而成的,上面零亂地塗寫着一些詞語,海洋、自由、愛、生命之類的詞語,小林當即就笑起來,説,我認為那是一頂譁眾取寵的帳篷。
後來他們認識了帳篷裏的那對情侶,所謂金寨海灘的故事其實就是那對情侶的故事,我認識的這羣朋友後來談到金寨就必然談到這對情侶。
兩個人似乎都來自四川,也許一個是四川人,一個是湖南人,我們這裏人常常分不清四川話和湖南話的區別,老畢雖然去過四川,也去過湖南,但他有語言方面缺乏才能,因此當那對情侶對自己的家鄉秘而不宣時,他們的家鄉便真的成了一個秘密。
你們管我是哪裏人呢,那個名叫豆的女孩用一種輕蔑的眼神看着這羣攝影愛好者,她説,你們都有一個幸福的家,我們沒有,我們是歌手,
,你們知道什麼叫
嗎?
攝影愛好者們對於別人的故鄉其實並不興趣,他們最想知道的還是關於那對情侶的現實,也就是説,他們為什麼來到金寨,他們到金寨來幹什麼?
那對情侶,男的臉蒼白,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女的對這羣攝影愛好者橫眉冷對,不時咬住嘴
,似乎隨時準備出語傷人,看得出來,他們不歡
後來的闖入者。兩隊人馬在沙灘上奇怪地對峙着,一方急於
,另一方卻懷有敵意,結局是可想而知的。老畢作為一方的領袖先尷尬地乾笑起來,小林則惡作劇地放了一個
,也就在這時豆豆莞爾一笑,雖然她馬上捂住嘴,但是她的少女情懷卻在一剎那暴
無餘,奇怪的是豆豆的男友,那個名叫雪萊的人,他像是置身事外,雙眼盯着遠處的海面,臉上是一種類似夢遊的神情,攝影愛好者們與他們邂逅相遇的第一天,只聽見他説過一句話,他説,大海又漲
了,大又黑了。
老畢他們在金寨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飲食無着,幾户漁民無一例外地拒絕了他們搭夥的請求。天漸漸黑了,他們的情緒也因為飢餓而漸漸低落,是小林第一個想到了那對情侶,看我給你們吃的來,小林説着就朝海灘上的花帳篷跑過去了。
你知道小林這人自以為最善於與女孩打道,凡是這類事他總是衝在前面的,其他人便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但他們突然聽見小林在帳篷外發出一聲嚎叫,原來帳篷裏突然伸出一隻手,那隻手是從一個隱蔽的窗子裏伸出來的,它牢牢地揪住小林的耳朵,小林的姿態因此顯得非常滑稽。他們都猜到那是豆豆的手,那隻手似乎立志要把小林的耳朵擰下來,老畢他們看見小林的身子痛苦地蜷縮着,遇到豆豆這樣的女孩,小林明顯手足無措,竟然一反常態地罵起髒話,也許就是小林的髒話使他的同伴們不能旁觀,他們忍住笑擁上去幫助小林,推推
了一會兒,小林終於跌坐在地上,而帳篷裏響起了女孩子特有的那種清脆而放肆的笑聲。
你這隻下的耳朵,擰下來餵狗最合適,她説,你以為能聽到什麼?
在我們這裏你只能聽見詩歌的聲音,説完女孩就在帳篷裏大聲朗頌了一首詩歌,老畢他們了在旁邊都聽到了,是一首歌頌海洋的充滿情的詩。
你能想象那種讓人忍俊不的場景,同時也使當事人
到窘迫,你想想白雪遭遇污泥的對比關係吧,他們當時就覺得小林像污泥,幸好小林臉皮很厚,他一邊
着耳朵一邊對他的同伴説,這是什麼破詩?我用左手也能寫,還朗誦呢,她説的普通話像越南話。
從帳篷裏鑽出那對情侶,先是豆豆,她的頭上戴着一個柳枝圈,雙手叉,做出一種很兇惡的樣子瞪着我們,爾後是面
蒼白的雪萊,他倚門而立,雙手託舉着一支蠟燭,在燭光的映照下他的臉上有一種夢幻似的憂傷。
你們誤會了,老畢説,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想打聽在島上怎麼吃飯。
吃飯?豆豆輕蔑地掃視着老畢他們,忽然嘻地一笑,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老爺小姐,餓死你們活該,肚子餓了?餓了就去吃沙子,渴了就去喝海水!
小林這時候再次大失風度,他惱羞成怒地對豆豆罵道,放你媽的狗!人們都以為豆豆會更兇惡地還擊小林,出乎意料的是她這次只是詭秘地看了他一眼,誰放
?你才喜歡放
呢。女孩説完就彎下
格格地瘋笑起來,女孩笑得停不下來,老畢他們先是面面相覷,很快他們受到了笑聲的
染,也莫名地笑開了。
只有兩個人不笑,一個是小林,小林憤怒地瞪着他的同伴,另一個就是雪萊,雪萊一轉身進了帳篷,帳篷裏響起了玻璃碰撞的聲音,緊接着就發生了奇蹟,雪萊鑽出帳篷,雙手舉着兩瓶酒,老畢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眼中的那個怪人現在高舉着酒瓶,眼眸裏燃燒着一種虛無而熱烈的火焰。怪人突然大叫起來,進帳篷來喝酒吧!
他們看見雪萊的雙手分別抓着一瓶白酒和一瓶葡萄酒,你們在吵什麼?世界末已經來臨了嗎?雪萊一邊喊叫着一邊用一隻酒瓶撞擊另一隻酒瓶,他就這麼走到老畢身邊,
緊鼻子在老畢的臉上嗅着,你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那怎麼行?雪萊推了老畢一下,他説,來喝酒吧,男的喝白酒,女的喝葡萄酒,你們這些人真可憐,你們不是還有一點勇氣,一點憂傷?你們需要面對的不是你們的肚子,是這個荒涼的世界,這個世界即將毀滅,難道你們一點都不知道嗎?
瘋子,小林朝老畢眨了眨眼睛,但誰能看得出來老畢對雪萊是饒有興趣的,老畢用異常崇敬的目光望着雪菜,不停地點着頭,説的對,世界總有一天會毀滅,老畢説,喝酒當然好,喝完了酒又怎麼樣呢?我們主要是想吃點饅頭米飯什麼的。
喝完了酒下海去游泳,雪萊揮着酒瓶説:我們每天都在月光下游泳。
我們不要游泳,我們要饅頭,小林在一旁嚷起來。
游完泳再回到帳篷,我們大家來朗誦詩歌,雪萊用酒瓶指着我們每一個人,用一種莊嚴的聲音説,你們別無選擇,只有詩才能拯救你們大家了!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攝影愛好者們被雪萊身上的某種神秘的魅力所引,紛紛湧進那座狹小的帳篷,包括滿腹怨氣的小林。帳篷裏顯得雜亂而充滿詩意,詩意主要來自滿地的野花和掛在牆上的兩把吉他,由於飢餓的緣故,客人們忽略了詩意而把目光投向角落裏的一堆罐頭,小林第一個動手打開了一聽午餐
罐頭,小林一邊狼
虎嚥一邊説,這種東西換了平時送給我也不吃。豆豆狠狠地瞪了小林一眼,小林又説,你們每天就吃這種東西?每天吃這東西還能活着,這簡直是奇蹟。豆豆便一把奪下小林手裏的罐頭,遞給一個女孩,然後她用一種高傲的蔑視一切的聲音説,像你這樣的庸人無法理解我們,我們就是創造奇蹟的人。
只有老畢在別人的帳篷裏保持了應有的札儀和風度,他強忍飢渴與雪萊侃侃而談,雪萊瘦削的面部輪廓和夢幻者的表情使他想到某張照片中的人物,他想不起那是一張什麼照片,也許那只是構想的一幅作品,因此老畢注視雪萊的目光充滿了好奇與探求的意味。老畢向雪萊提出了他所關心的一系列問題,但他很快發現雪萊不在聽他的問題,雪萊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裏,他用一種非常悲傷的音調談到死亡,同時對老畢和他的朋友發出直言不諱的抨擊,你們的臉上洋溢着快樂,但這種快樂只能暴你們的愚昧,你們容易
到飢餓,那不是健康的標誌,那隻能説明你們是一羣胃口很好的行屍走
,雪萊的眼睛裏閃爍着鋭利的光芒,他説,我與你們不一樣,我從八歲開始思考死亡,從十歲開始拒絕世俗的生長,你可能想象不出,我十歲那年就走上
之路,風餐
宿,
跡天涯。12歲那年我學會了彈吉他,學會唱歌作曲,18歲那年我
上了詩歌。你別誤會,我不是你們認為的那類詩人,我所有的詩歌都寫在山坡上,荒原中,還有這些沙灘上,它們從不發表。到了20歲我開始在太陽和月光下思考,我思考了整整七年,你猜我得出了什麼結論?説出來你會嚇一跳的,我厭倦了生命,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怎麼老畢在雪萊面前有點自漸形穢,況且老畢當時再也無法忍受強烈的飢餓,他的腦袋開始追逐着別人嘴裏的食物轉來轉去,當雪萊在談他的死亡計劃時,老畢竟然聽而未聞,他接過了小林遞過來的一塊炸鳳尾魚,這條罐頭魚幾乎成為他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魚,老畢吃魚的時候終於忘記了應有的禮儀,吃得嘖嘖有聲,因此忽略了雪萊哀傷的眼神和他的那聲沉重的嘆息。
那確實是一個瘋狂的夜晚,老畢後來也這麼對我説,他説那個夜晚有一種神秘的魔力在推動他們,女孩豆豆在海灘上吹響了海螺,在海螺的嗚咽聲中他們像一羣魚撲向大海,紛紛跳進了冰涼的海水之中,所有的人,包括兩個女孩,都向着夜空和海洋發出了青的吶喊,後來一個女孩先對着月亮哭泣起來,另一個女孩接着也號啕大哭。女孩們突如其來的哭聲受到了小林他們的嘲笑,但是他們的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夜海中就響起了男人特有的
啞低沉的哭泣聲,老畢坦率地承認,那天夜裏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老畢強調説那天夜裏金寨海灘上存在着一種神秘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