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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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靈隱渠挖至這年的冬季,天都的霜白。冬寒如葉般降下,山脈上凝下許多冷意。新挖的九里渠道,有六里山石,三里坡地。坡地均是黃土,用钁刨鍬挖也就是了,然從山脈上開石挖渠,釺打眼,錘砸釺,炸藥炸石,卻是危極,姓杜的一個掄錘,把藍家扶纖的手給砸了,指頭碎了三八節,血淋淋地順着鋼釺進炮眼。藍家的小夥端起自己的雙手,説我的娘呀,我那八節指頭哪兒去了?低頭一看,白骨紅,藕斷絲連地掛在一塊石頭上,抓起來往傷口上對時,掄錘的説,那掉了還能對上?掉指頭的想想也是,把那指頭用樹葉包起來放在了口袋。問你包那幹啥?説好歹也是我的呀。掄錘的笑笑,説留着生蛆,掉指頭的又把那一包指頭取出來看看,一扔走了。問你去哪兒,他舉起那少了三個指頭的左手,血像伸在半空中的三水管。我去找司馬藍,他忍着痛臉上蕩了一層慘白白的笑,説我不能幹活了,今冬我回三姓村裏過了,你們在這挖渠吧。
掄錘的杜姓人,望着從渠岸碎石亂渣上麻雀一樣跳走的藍家小夥,錘自從手裏滑了下來,想又他媽回村了一個,我咋就砸掉他的指頭呢?要是他砸掉我的三個指頭該多好。
工地上的人是越來越少。到了第一場霜降後,除了放炮炸死了三個,斷胳膊少腿回村裏五個,壯勞力一下缺了四成有一。入夜時,村人們在就近村落打麥場的房屋裏,原本很擠的麥秸地鋪忽然松活下來。人們在火烘烘的一層麥秸上躺着,司馬藍的小弟司馬虎從門外進來,説哥,我嫂竹翠又病了。
司馬藍從地鋪上折起,卻説,死了才好。
虎説,躺在牀上不會動哩。
藍説,她死了我就和四十過啦。
虎説,可嫂病了,娘就沒人侍奉哩。
司馬藍再也沒有説啥,看着剛從村裏收糧回來的小弟走進屋裏,拉開被子,鑽進被窩,問孃的身體怎樣?虎説喉嚨裏的疙瘩像一個紅皮雞蛋,至多再活三個月或者半年。司馬藍就起身走到牆裏,叫醒了睡的五弟司馬鹿,説鹿,你明兒回村把娘背到工地,娘快死了哩。司馬鹿坐起眼睛説,四哥,我真的幹不動工地的活了,叫我回去侍奉一冬娘吧。
司馬藍朝司馬鹿的腿上踢了一腳。
“我叫你回家把娘背來!”就都睡了。深秋淺冬的寒氣在霜白的夜裏,呈出青冰的顏進場房屋裏,和麥秸地鋪上騰起的火黃的燥熱,在三姓村人睡後的被上、臉上,尤其是呼着乾裂氣息的鼻前,土匪一樣撕打的不可開。第二天起牀,所有三姓村人的鼻子,都了殷紅的鮮血,都用自己的袖子擦了,説這麥秸有火,不能睡哩。可司馬藍説,還是天熱,下場大雪也就好了。擦着鼻血,洗了臉,吃了玉蜀黍糝兒煮的紅薯湯飯,就到了四里外靈隱渠工地去了。來暮黑,落呼的一聲將去時,司馬鹿從三姓村揹着他的母親來了。那時候工地上還沒收工,人們把炮崩的碎石一塊一塊用釺撬下,再抬到渠岸上。從山上滾下的石頭,軋着落彷彿從玻璃上滾過一樣,脆裂聲鞭炮樣響在山坡上。司馬虎在崖上灑,一彎紅的細水,虹樣弓在那兒。司馬藍把自己系在繩上,猴在崖壁,在搗着懸石的時候,看見很遠的地方司馬鹿揹着他的母親,像一條走累的牛,踢踢踏踏,把路上的草踩得哎哎呦喲。
他從崖上攀爬下來。
“虎,咱娘來啦。”他們弟兄朝娘走去,翻過一道樑子,看見娘時他們都猛地立下,距離丈餘。那條溝峽谷般瘦小,路像一條草繩懸在壁上,光擦着石壁吱吱嚓嚓過來,在石壁上照着就像火在人的臉上映着。司馬藍、司馬虎立着一動不動,一任光在臉上僵硬。他們看見母親的頭聳在司馬鹿的右肩,果真如一個因蟲蛀而蒂落的瓜呢。頭髮被疥瘡蝕盡了,只有稀稀幾環在脖子。而那些糜爛的瘡疤,都已經生膿,腥臭如這溝裏的清新一樣在飄逸擴散。豆大的金蒼蠅,密密麻麻餃子樣排在母親的頭上。
司馬藍説:“鹿,娘死了嗎?”司馬鹿説:“活着哩。”二孃説:“我怕活不過去冬天了。”藍説:“沒事。”娘説:“你讓我死到家裏去吧。”藍説:“回家誰侍奉你?竹翠?”娘説:“你得回去看看竹翠,你是她的男人。”藍説:“娘,她對你好嗎?”娘説:“她是個孝順媳婦。”藍説:“你就説她不好。説她不好我就和她分鋪了,分了鋪我就能和四十過了。”娘説:“呸!你把我送回家裏去。”司馬藍從孃的身邊站了起來。
娘説:“你把我背到竹翠身邊去,死了我也有要和她死在一塊兒。”司馬藍説:“在家死了誰埋你?”娘説:“我在哪兒死都一樣。”司馬藍説:“在這我能用席捲了你。我買一捆葦子給你編一副棺材,比真的棺材還好呢。
“説完這些,司馬藍就領着人們上工地去了。
三子快得猶如一道閃兒,立冬的節就降臨在了靈隱渠的工地上。那一天落了雪花,風寒得冰凌刺刺,滿山遍野的白在地面上結了冰。又往前伸了二里的水渠,在山上直直地凹下去,三姓村的人就在那渠頭上,一寸一寸地讓水渠往着前面拱,哈出的熱氣在半空霧團團地瀰漫着。
司馬虎從渠的那頭走來了。他把剛蘸過火的幾鐵釺往地上一丟走到司馬藍的面前説,娘快死了哥,連水都喝喝吐吐了。司馬藍正在崖上掄錘,他把錘凝在雪空裏,説不會吧,我昨兒看見娘喉嚨裏的腫塊小了呢。司馬虎説她是咱娘她快死了我能騙了你?説你要還是我哥還是孃的孩娃你回去看看她,她一聲聲地叫你的名字哩。
司馬藍丟下大錘離開工地了。
到山腳下麥場上的一間小屋裏,他用筷子壓着孃的舌頭,劃一火柴伸到孃的嘴裏,把目光往深處探探,拔出筷子,扔掉火柴兒,他説你想吃啥你就説吧娘。
娘把目光擱在司馬藍的身上,説我真的還以為我能熬過這個冬天呢。司馬藍説你頭上的疥瘡不是輕了嗎?連頭髮都又長出了一層,娘在架起的木牀上翻了一個身,咯咯咔咔坐起來,把瘦骨嶙峋的後背倚在坯牆上。
“外邊下雪了?”
“都立冬幾天啦?”
“你不是説冬天要給我編一個葦蓆棺材嗎?”她説我三十八歲了,在三姓村也算高齡哩,雖竹翠生了個死孩娃,她還是讓我做成了。村裏人有幾個做過爺呀?可我做了,抱過孫女了,今兒我壽限到了,就要死去了,心滿意足哩。她説整整三年了,人死就沒用棺材埋了吧?説我死了,你能用席子給我編一口棺材,那我這輩子就沒白養活你,沒白養活鹿和虎。
司馬藍從孃的一團頭髮上拔出一灰白的簪,説這是銀的吧?他娘點了一下頭,説這是家裏最值錢的東西了,説她外婆在她娘嫁時從頭上拔下給了娘,説她娘在她嫁給司馬笑笑時從娘頭上拔下給了她,説這簪子最少能換兩塊棺材板,換一捆葦子顯然虧了呢。司馬藍沒有再説啥,他握着那銀簪從屋裏走出來,徑直往東邊的小馬寨村走去了。
小馬寨村不消説多半人家都姓馬。他們住的麥場屋就是小馬寨的房。小馬寨的西南有幾畝臭水塘,年年都有一茬葦子分到各家各户,所以家家房前屋後或廁所的一角都有幾捆葦子靠在那。司馬藍從村東頭走進去,看第一家的大門鎖上了,便走了第二家。
“你家的葦子賣不賣?”
“賣呀,你買?”
“我用這銀簪給你換。”和司馬藍説話的是一位年輕媳婦,正在院裏用水淘糧食,一半麥和一半豆。他説你們這可真富呀,平常吃飯還吃細面呵。那媳婦朝他笑了笑,接過簪子朝門外走出去,一指長的工夫就又走回來,説你這簪是真的銀,換幾捆葦子你虧了。
他説:“我只要一捆葦子,一捆就夠了。”她説:“那你不是更虧呀。”他説:“我再要你一籃麥。工地上的人三個月沒吃過白麪了。”女人望着地上掏洗了一半的麥,默了一會兒抬起頭,過去把大門閂上了。從大門那兒轉回身子走來時,司馬藍看見她臉上忽然騰起沉甸甸的一層紅,説我知道你是那兒挖渠的工頭兒,是村長,在村裏見過你,説我們村裏地分了,責任到户了,各自種地各自收成呢,這麥是請人犁地時讓人家吃的,給你了我怎麼請人犁地呀?説着,她把目光滾燙燙地一股一股澆在了司馬藍的臉上,問你有幾個月沒回家了吧?
他説:“我快二年都沒回過村裏了。”她説:“你成過了家?我看出來你是成了家的人。”説罷,她不等他回話,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屋裏拉,説我不能把糧食給了你,可我又想要你的銀簪子,説我把我的身子給你一回,你就沒有啥兒虧吃了。這樣説着,她扯他進了屋裏,又把門關了,然後就去解她的衣服扣,慌慌張張,有一個釦子掉下了,彎去拾釦子時,她看見司馬藍站在窗光裏,一動不動,兩隻手縮成卷兒,目光火旺旺燒得一個屋子彤彤的紅。
她説:“你不願意和我那樣,大兄弟?”他伸開手,轉身把兩手汗往土坯牆上抹了抹。
她説:“我看着老了些,其實我才三十一。我男人前年死了,去你們三姓村那兒幫人家做了幾口棺材,幾套嫁妝,回來説是喉嚨疼,疼了一冬就死了。你們村那兒是不是都不過四十歲?”司馬藍手上的汗忽然落下了,有一股涼氣風刺刺地往他手心裏鑽。
她説:“真的,我前幾天才過了三十一。你看我是不是比三十一大的多?”這樣問着,她把釦子裝進口袋裏,又重新去解釦兒。再去解釦兒時,她不慌不忙了,手也不抖了,邊解釦兒邊問司馬藍,你多大了大兄弟?
司馬藍説:“我二十多一點。”她忽然又把解釦的手停下了,把簪子遞到他面前,説你才二十多,我以為你有三十歲了呢。説你滿臉灰土我看不請你的臉,説你拿着簪子,換一家去吧你,你才二十多我不能害了你,我比你整整大十歲,大得實在太多了。司馬藍不接她遞來的簪子。聽着她説這些話時,把目光硬刺刺地紮在她臉上。他看見她臉上有顆黑痣,他把目光一下灌在黑痣上,身上的血便山洪樣一決堤,頭裏轟轟隆隆一聲,撲上去就把她抱上牀去了。
她是:“我比你大十歲,你不後悔嗎?”她説:“我這輕易不來人,你儘管放寬心。”她説:“我男人死了一年啦。你説説你叫啥名不行嗎?”她説:“你咋不説話?看你把我當成仇人似的,把我的眉都咬掉了,不行了我把簪子還給你。”她説話的聲音細微水潤,有甜滋滋的汗味在她的話音裏。牀腿的叫聲急促而又嘶啞。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臉上,叮叮噹噹順着她的額門往下,把她的那顆黑痣洗得如一顆黑星星。空氣中有霧濃濃的腥鮮味。息聲竹子一樣把那腥鮮打得斷斷續續。光從窗裏邁着劇烈的快步走進來,時間就像鷹一樣飛走了。
他説:“你嫁哪都行,千萬別改嫁到三姓村,三姓村沒人能活過四十歲。”他説:“不過這靈隱渠一修通,我們村和你們一樣,都能活七老八十了。”他説:“你眉心這顆黑痣好看哩。”他説:“以後我想你了能空手來看你嗎?”他説:“那我就把這一捆大的葦子扛走了。”她把他送到大門外,又送到村頭上,看着他拐過了一個彎兒,回身要走時,他又扛着葦子走回來,站到她面前,説你剛才説啥兒?説你們村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
她説是呀,家家都可以做生意。
他痴痴地盯着臉,半晌不言語。
她説,你別這樣盯着我,讓人撞見了不好哩。
他説,到集上啥兒都能買、啥兒都能賣了嗎?
她説世道變了,你咋就啥兒都不知道呢?
他問,人皮能賣嗎?
她眯着眼睛望着他,説你説的啥?是人皮?
他説,我沒説啥,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就揹着那捆葦子走去了。零星的黑蘆花從葦捆上飛起來,在光中飛到天空去。而那些枯腐的白氣息,則從葦捆中抖落下來,嘩嘩嘩地在他的身後。
四棺材席就在孃的牀下編。那一天下了雨夾雪,工地上石頭如魚一樣滑,村人都歇了,司馬家弟兄就把葦子破開來,灑上水,在場邊石滾下碾來碾去,葦條就和細白的麪條一樣了。有一股白的甜味從那葦條兒間散出來,孃的一間小屋便都有了如小米飯一樣黃的葦子味。到了天黑,棺材底兒已經編成了,人字形,二尺寬,六尺長,把一個木條方框往棺材底片上一放,再往葦條上噴了幾口温開水,便把那葦條一都柔韌地豎起來,一口席棺材就顯出了模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