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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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杜巖猛然間覺得,自己應該睡到棺材裏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檔頭,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個奠字,一年多來,這副棺材都在屋裏散發着發亮的油漆氣息和烤濕板時的淺紅温馨。在鄉里燒了半輩子飯,月月從工資中出一塊、幾塊放在牀頭牆縫的塑料袋,幾十年過去了,就買了這副棺材,雖不是最好的,可也是誰見了誰羨,忍不住説有這副棺材,活一輩子值了。然而,司馬藍卻硬是要派人來把棺材抬去賣了,説靈隱渠工地上連買綱釺的錢都沒了。
冬天的太陽温暖而又潤。杜巖在院裏的陽光下,看着一隻刨食的母雞,聽到了光落地時似乎發出了細微的雨聲。他抬頭朝天上看看,到了脖子裏的裂疼如誰在扯着他的喉管,把手伸進喉裏去摸,摸到了那腫脹的亮塊如一個雞蛋卡在喉嚨中間。我該死了,他想,也許就死在這幾裏。這麼計算着自己的生命,他從凳上起來,去抓一把蜀黍餵雞子,又給圈裏的幾隻羊抱了一捆豆棵,便出門來到了村街上。
村街上安靜得能清晰地辨出光中哪是空氣、哪是飛塵和響動。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到工地修渠去了,女人們在家侍田地,照料村落。一條一條的村街,在寂靜中如了丟在地上無人拾撿的帶。他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從這條衚衕走進那條衚衕,除了碰到了一隻狗,就僅碰到了一個七歲還不會走路的孩娃。他説你還站不直腿嗎?孩娃怔怔地望着他,手裏拿了一個白紙疊的風車輪子,説我的輪子轉的歡哩,你一來他就不再轉了。杜巖有些驚愕,往後退了一步,那風車果然轉起來,靠近孩娃一步,那風車就戛然止住了。以為是擋了風向,在孩娃三尺遠近繞了一週,那風車就是死下了不動,可站在三尺之外任何一個地方,它都轉得旋兒旋兒的。
也就只好走了。
走了就想,我是果真該躺進棺材去了。女兒竹翠不僅嫁了,第二胎藤也快該生了;大孩娃杜柏雖還沒有結婚,可到公社接班,做了政府的通信員,每去郵局取幾張報紙,給書記燒一壺開水,至多再把到公社大院玩耍的孩娃趕出院落,工作也就完了,清閒,乾淨,還天天和領導往,每月領十七塊五的工資,這景況找一個鎮上的媳婦成家是很容易的事。沒什麼再可憂愁的了,唯一擔心的是村裏來人把棺材抬去賣了。
回到家裏,杜巖上了廁所,清理了身子裏的閒雜,看看天,看看地,掃了一眼房子和羊圈雞窩,走進上房,把架棺材的兩條凳子一點一滴地挪着,就把棺材從山牆下挪到了西屋正央。最後,把棺材蓋子大開,往棺材底兒上鋪了幾張報紙,一牀薄褥,放了幾件冬暖夏寒的衣服,一個碗,一雙筷子和他在鄉里退休前鄉長送給他的一個小鬧鐘,書記送給他的一個用舊的袖珍收音機。收音機是壞了的,書記説一拍就響,他試了果然一拍就響,便很地向書記鞠了一躬,握了手。做完了這一切,要躺進棺材時,忽然發現了那鬧鐘本來好好的,嘀嘀嗒嗒,走得有有秋,天長地久,可這忽兒放進棺材它卻不再走了,和他走近那孩娃的風車風車就不轉了一樣。
杜巖有些詫異,伸手把小鬧鐘從棺材裏取出,那鬧鐘一到棺材口上,它就又清清白白響了起來,麥芒似的秒針一步步走得均勻而又輕快,震得杜巖拿鐘的手一顫一顫。木呆呆地盯着鬧鐘走了一陣,他又把鍾伸進棺材。一伸進去針就停下,一拿出來,針就嘀嗒有聲。這樣反覆幾下,他把鍾放在桌上,從棺材頭上取出那破損舊壞的袖珍收音機打開,發現收音機在棺材外面拍拍打打,才有吱吱呀呀的聲音,如撕牛皮紙的聲響,幾乎聽不清播放的是什麼東西,可一放進棺材,收音機卻完好如新,不消拍打,那聲音就脆脆清清,有板有眼,陰陽頓挫分分明明,音樂聲如桃紅杏白時的碧河。
有這收音機就行。杜巖把它放在棺材角上的衣服下面,心裏升起了一股甜絲絲的温暖和藉,要往棺材中躺時,又覺得枕頭低了,轉身在屋裏掃了一遍,看見桌上放了幾本兒子杜柏的舊書,其中夾了一冊紅皮小書,他順手一拿,把書進了枕下。然後,把棺蓋的下邊蓋在棺上,上方錯開一條口子,先跳進一條腿去,再跳進另一條腿,身子一縮,他就鑽進了棺材。仰躺了身子,再把棺蓋一寸一寸地移動,至尾聽到一聲白亮亮的哐當,棺蓋就恰恰當當蓋上了。
二棺材裏除了光線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餘舒暢而又愜意。杜巖在棺材裏甜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聽到村落裏的冬風,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腳頭那兒,從板縫擠進一絲青細的利風,吹得久了,他的腳冷麻冷麻,如從雪地裏撥過了一段人世一樣。他就是被風吹醒了的,動動麻木的腳,把褥子往那棺縫中蹬蹬,縫被堵上了,棺材裏立馬濕暖起來,麪粉一樣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裝棉花的白柔柔的氣息,在棺材裏瀰漫不止。
喉嚨也似乎疼得輕了。他嚥了一口唾沫,果然疼得輕了,暢得叮咚作響。把手伸進喉嚨試着摸了,那一腫脹還在,如衚衕中到下的一架馬車,把一個衚衕全堵死了,可所有的來來往往,可以從牆下和馬車棚下鑽來鑽去。
這時候,他到上身温熱,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門口,就後悔入棺時沒把屋門掩了。而上身這兒,有清新的光氣息,彷彿是置身在光中曬暖。在棺材裏翻了一個身子,將腿縮了,到眼睛被光亮刺得犯眯,便想到這光景可能是入棺後的哪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才會曬在窗上,才會透過窗子灑在棺材的頭上。他為還能曬上光到僥倖,想努力再把身子縮縮,讓光透過三寸棺板,也能曬到他的腿上、腳上,可這當兒大門響了。院落裏響起了他如自己衣衫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如白的小花,由遠至近,飄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來。接着是兒子杜柏叫他的聲音,爹、爹──你在哪兒?他先咳了一下,説我在這兒,在棺裏,你不好好給政府上班你回來幹啥?
杜柏立在門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陣,走過去一下掀開棺蓋,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巖的臉上,他眯着雙眼,如風吹了一樣,身子叮叮噹噹猛然哆嗦起來。
兒子説你瘋了。
説你不好好上班回來幹啥?
兒子説有個拖拉機路過山樑,我回來拿幾件衣裳,找幾本書,鄉里要組織試考呢,説考的好他就從通信員轉成幹部了。又説轉成幹部我想給上邊寫封信,讓上邊把村落遷出耙耬山脈去。
杜巖便從棺裏忽地坐起來,説飯碗沒有端牢你少提這茬事兒,你以為村裏人遷走就活過四十了?祖上不是遷走的也沒活過四十嘛。説你以為遷村是豬狗挪窩呀,天下人口這麼密,上邊能屙出幾百畝地,出一眼泉來讓你們三姓村過子?這樣説着他看着杜柏的臉,見孩娃從冷驚中緩過神兒了,又説你照看好自已就行了,我喉嚨的腫脹像了大堤哩,活不了幾天啦,你過來看一下,説完他張開嘴來,兒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個轉兒,讓他面對太陽,説啊──他就學着兒子的模樣,對着窗子張嘴啊──了一下,到光曬進喉嚨,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詳一個出土的瓷器,最後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
他説咋樣?
兒子説腫得和瓷一樣,亮得耀眼。
他説我活不了幾天啦。
兒子説剛好這幾天我忙,還要試考。
他説你忙你的,後事我都安排停當了,你妹夫司馬藍這幾就要回來賣這棺材,你走時把棺蓋釘死讓他死了這條心就算盡孝了。説到這兒,從山樑上忽然傳來拖拉機的喇叭聲,杜柏跑到門外,沿着衚衕對着山樑喚了幾嗓,讓不要着急,稍候一下,回來對爹説拖拉機催我了,就連四趕四的找衣服,去裝桌上那幾本書時,忽然發現少了一本。
誰拿了?
啥兒?
一本書。
杜巖躺在棺材裏,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本塑料皮的小書出來,説是這嗎?杜巖過去接了,在書皮上小心小膽地擦擦,説你啥兒都敢枕,在外面你把它送進棺材就砍了你的頭哩。杜柏就看着房頂,説不是那本《黃帝內經》就行。説啥書都比不上你爺留下的《黃帝內經》哩。到這兒,兒子杜柏裝書的手不動了,説爹,要在鎮上説這話命真的都沒了。
杜巖説咋的了?
杜柏説,不咋。
這時,山樑上拖拉機的喇叭又山呼海嘯地叫起來,杜巖就告訴兒子説五寸長釘在門後窯窩裏,錘子在院裏雞窩旁,讓兒子趕快把棺材蓋釘了去樑上搭車回鎮子,別讓人家司機等得心急如焚,火燒火燎。杜柏聽了這話,又到門外叫了幾聲師傅,回來捎了錘,尋了釘,看那大鐵釘又青又長,説不會把棺板釘裂開?杜巖説泡桐木吃釘,你釘就是了。
兒子説,棺材裏不放別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