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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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都是各院的子弟小學,一看校名就知道一個路數,沒什麼想象力。
他們都是從西邊過來的,走了很遠的路,到了翠微路已經筋疲力盡,鼓也打不動了,號也吹不響了,喊口號也是稀稀拉拉,很多小孩一瘸一拐,還有低年級女生邊走邊哭。哪還像來給主席撐,倒像給社會添亂的。
過了公主墳環島,看到海軍的七一小學。他們非常闊氣,每個孩子一身新式的灰軍裝,連老師也穿着軍裝,遠近看去一片汪洋。海軍就是愛臭顯,好像誰不是軍屬似的。我們學校和七一小學並排行進時大家都覺得壓抑。我在隊列中小聲嘀咕:灰老鼠。他們看到我們中穿軍裝的就罵:黃鼠狼。沿途兩校孩子互相用胳膊肘搗來搗去,誰也不示弱。也許是着裝整齊,七一小學的女孩顯得彼此相象,都白,都好看,像一個媽生的——我到自己非常嫉妒那些七—小學的男孩。
快到軍事博物館時我們看到一支仍然穿少先隊服的小學,隊旗上寫着羅道莊小學。
打倒羅道莊小學!羅道莊小學滾回去!
我們紛紛舉起拳頭向他們喊口號,大聲嘲笑他們:土鱉。
我看到那些隊服洗得發黃,上下綴滿補丁的農村孩子眼中閃過惶恐瑟縮。沒走多遠,他們頭如刺猜面頰瘦削的老師就帶着他們離開大街,匆匆拐向八一湖邊。
那之後,上街遊行成為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學校放暑假了。老師好像巴不得我們早點滾蛋似的暑假作業也沒留就把我們統統打發走了。但到晚上,她們又不得不把我們召回去,參加慶祝主席最新指示發表的遊行。那是人人有份的夜生活,她們不能不叫上我們一起過。免費的説法那叫“大喜的子”也真像是什麼人結婚,各大院裏敲鑼打鼓放鞭炮。有一次我給海軍大院的一掛鞭數着,數到九百九十九我拉了一泡屎偷了一盤向葵瓜子都磕完了還在響——那得是一多高的大個兒在那兒舉着啊。
那時太陽一落山,廣播電台就開始一遍遍預告:今天晚上有重要廣播。
播音員的語氣那樣莊嚴、沉重、悲憤難搽,就像斯大林。在不止一部蘇聯影片中他用這樣的腔調通過廣播向正在休閒玩耍的蘇聯人民宣佈:德國法西斯昨天夜裏越過了我國西部邊境。也許我們這個播音員就是給斯大林配音的那位。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就冷得牙齒打得得,頭皮也突然短了遮不住大腦一陣陣發緊,以為接着會宣佈: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媽拉巴子我被他嚇死了多少細胞啊。
我家樓下一棵大槐樹枝校上就架着一具高音喇叭。每到晚上八點,我們小孩就圍在樹下仰着脖子聽那棵樹上傳出來的聲音,心個悽側,想着自己的好子再有幾分鐘就到頭了。那—團黑雲般的樹冠又奏樂又説話,好像它有一種通靈能力,傳達出天旨神喻。我們的生活都被它捏在手心裏、它説繼續過我們就繼續過,它説結束我們就找一茅坑一頭扎死得了。
那棵樹説: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
它又説:要鬥私批修。
有時那棵樹話密,羅羅嗦嗦一大堆,聽的我們暈頭轉向,只知道它懂醫:人的身體有動脈、靜脈,通過心臟進行血循環,呼出二氧化碳、進新鮮氧氣…
有時這棵樹話又很少,造半天氣氛,就倆字:多思。
覺想法多,深刻,話一出嘴,喀嚓——掉閘了。
都沒什麼要緊的。白天、心平氣和跟大夥説也來得及。
夜夜走在大街上,我到自己在成長,從不懂事變得懂事。人不告我血是通過心臟循環我真—直以為是通過門進行循環的呢。
有時,大樹幾天沒話,我們倍兒失落、就像到子月經沒來。浮躁且糟心。估計大腦皮層已經產生—個興奮灶喜歡那種動輒傾巢出動全體上街沒白沒黑的舊風俗。
上海話:鬧軋猛。波音飛機廣告詞:使(世界)各地的人們歡聚一堂。可以看到形形的衣服、鑼鼓、彩旗、畫像、書法和演出,各界羣眾一起説説笑笑,到處看風景看美人兒。中國林子那麼大,平時哪那麼容易就都見着了,應該挑子大家出來走走。什麼鳥都亮亮牌子。比比嗓子。我的身體這樣好,一貫不鍛鍊也不生病,和小時候經年累月跟大夥—起猛逛大街有關係,不留神健了身。
老是覺得今天的社會沒有過去熱鬧,中華民族好多優良傳統都沒繼承下來。我覺得咱們應該規定全國大中城市每年拿出一天,大家都放下手裏的營生。上街分門別類走—走,彼此見上一面,各路紅軍互相擁抱—下。瞭解瞭解隔壁樓裏住的是老王還是老張;那位穿西服戴“金撈兒”的是大款呢還是騙子;這位擦脂抹料兒長髮披肩的是雞呀還是演員;本地“憤青兒”和外地民工到底有什麼區別一一就叫“全國見面”吧。
那個暑假方槍槍的姥姥死了。就是那個慣他的,又瘦又高梳着發爪隔三岔五到北京住—陣子的小腳老太太。方槍槍他媽帶着他和方超回了趟瀋陽。夜裏上的火車,夜裏的站,在—家小旅館睡了半宿,天亮坐二輪到了姥爺家,路上孃兒三兒啃一了只燒雞,味道鮮美。
沒看到死人,姥姥早在北京燒成了灰,裝在盒子裏帶了回來。這使方槍槍沒什麼喪親之痛,只覺得是遠遠地串了一次門。姥爺老姨見到他們也是笑眯眯的,一家人圍着桌子吃這吃那,姥爺家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地板地,四周很多又矮又窄的長方窗户,像是—間花房。又做客廳又做卧室又做餐廳,擺了無數桌椅牀櫃仍有寬敞的空間可以跑來跑去,捉藏再合適不過。
瀋陽人很多、房子—幢挨—幢、有些老樓的樣式是方槍槍在北京沒見過的。姥爺家門口就有一家電影院,一條街都是商店。一跑一躲就鑽進人家店鋪裏了,看售貨員給顧客扯布稱糕點十分有趣,比翠微路商場熱鬧多了。
家也在瀋陽。那是個臉上皺紋更多部直不起來的老大大。跟她住在一起的是方槍槍的二叔,也是個軍人,比他哥方槍槍他爸要高出—頭還多。方槍槍和老太太不親,老覺得她只是二叔的媽,呆了一會兒就不耐煩,想快點回姥爺家玩去。
他想象不出爸爸還有父母那種情景,這麼多年他爸一直獨往獨來,像是石頭縫裏蹦出來人,以至方槍槍想到他可能也有父母也認為那倆老人早死了。
回北京的火車是白天開的。方槍槍看到大地和電線杆子居然會往後走,甚至像一個其大無比的圓盤緩緩轉動。餐車上的白桌布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覺火車上的人子過的很講究。火車的晃動似乎沒公共汽車那麼厲害,只覺得腳下震顫,腳心發麻,坐着坐着還是噁心了,吐了他媽一手絹。
方槍槍的爸爸變得十分暴躁。放暑假在家的方槍槍眼睜睜看着他由一個原本尚屬親切的人逐、一步步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兇漢。他人黑了,也沒多曬太陽,只是不笑了,眼光黯淡,表情的明鬱可以使素沉着這是方槍槍的新發現。接着他胖了,總是撅着嘴,哪嗜着倆腮幫子。然後他變得苛刻,不許方槍槍和方超下樓,當他下班時必須看到這哥兒倆在家,儘管天還亮,樓下還有很多小孩在玩,方槍槍和方超再三懇求,仍然毫無所動。然後他不愛説話,常生活用語退化成簡單的象聲詞:唔、哼、暖。然後他大叫大嚷,誰也沒惹他自己就急了,大罵倆孩子,把桌子椅子拍得震天動地,有時還打人。過去他是有點怕老婆的,老婆一張嘴他就閉嘴,現在他也朝老婆嚷,動起來還摸,似乎要掏槍斃了她。夜裏兩個人關起門來噴嘀咕咕,方槍槍起來上廁所常能看到那屋的燈光從門下出來。有時他也躡手躡腳過去偷聽,經常方際成嗓門突然提高方槍槍登時滾一路逃竄。
開始方槍槍只是覺得自己壞,他爸嫉惡如仇,後來也隱隱覺得他爸是故意找茬兒拿孩子撒氣。可是沒法説,也不敢指出這一點。顯然他的爸爸有煩惱,那也使方槍槍悶悶不樂。在這一片大好形勢下,為什麼他顯得那麼不高興?
那個時候社會上已經開始言飛語漫天飛。小孩見面的話題也主要是:聽説了嗎,中央又揪出一個。
翠微小學的教導主任據説是張作霖的六姨太。家住我們院的田登雲老師是三青團。我們新學了一詞兒,揭老底戰鬥隊。那詞給人的聯想是翻箱倒櫃、你膝蓋摔破了結了一個痂,他上來就把這片痂撕走了。
爸爸媽媽那間白天總鎖着門的卧室,引起了方槍槍濃厚的興趣、沒事就愛蹲在那兒扒着鑰匙眼兒往裏窺視。從那驚歎號般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大立櫃的一線鏡子,沙發轉椅鋪着絲蕾花邊的一側扶手和灑着陽光的一半牀欄格。斷斷續續的傢俱什物、受到限制的視角令人遐想,看不到的都是秘密。
一天傍晚,方槍槍他爸換了便衣領着他們進城。這不是逛公園的時間,商店也都該下班了。他們一路換車,越走越遠。經過天安門,看見漫天飛舞的燕子;也遙遙聽到了北京站大鐘像八音盒一般叮叮奏出的《東方紅》樂曲。城裏的天空密佈電網,翹着兩長辮子的果綠電車開動起來十分安靜,也沒有令人難受的汽油味兒。
城裏的街都很窄,一家家院門就開在當街,都是靜悄悄的青灰,街口有一兩家燈光昏暗的小店,櫥窗裏擺着花花綠綠的煙酒。他走過長長的衚衕。沿路的牆壁灰泥剝落,出裏邊的一塊塊青磚。那些磚也破損不堪,坑坑凹凹像被人鑿過。他們不停地拐彎,每拐一個彎,前面就會出現一條更長更殘破的衚衕。一個出來倒垃圾的花白頭髮的老太大看了方槍槍一眼,嚇得他心都停跳了,他認為這是個鬼,老太太初小人書上畫的白骨變的老太太一模一樣。
那好像是妖怪變出來的一所大花園。有假山、猴子和開敗的一池沉甸甸垂着頭的碗大的花朵。四下房舍重重疊疊,只有幾個窗户透出燈光、半明半暗。一輛黑的吉姆車停在敞着門的車庫前。
我看到—個花白頭髮、很慈祥的老頭兒坐在一張皮沙發上,旁邊—盞紗罩枱燈、隔着很遠輕聲説話。那個客廳有很多這樣的沙發和枱燈,沙發與沙發之間還有—些柱子,擋着人的視線。我覺得他很像劉少奇。也是那個歲數,那樣的背頭,也有一笑就隆起的兩塊顴骨,大眼睛高鼻樑,坐着也顯出兩條腿很長。方槍槍他爸管他叫姑父,讓方槍槍管他叫姑老爺。老爺這稱呼給人覺怪怪的,叫起來立刻覺得低人一等。方槍槍看到他爸一直着板坐着,很嚴肅很恭謹地説着什麼。他又看了眼他媽,只看到個背影,湊得很近地和一個莊嚴的中年女人嘰嘰呱呱説笑,頭髮和肩膀亂晃,後那使他想到花枝亂顫這個詞。
方槍槍上廁所時在一間套一間宮般的房子內了路。他走進一間屋子,那裏有一桌飯菜,一些年輕男女奇怪地站在餐桌旁,也不開燈也不吃,面向牆壁,一種藍熒熒的、不停閃動的光映在他們臉上,使他們人人臉蒼白——那是牆角一架黑電視投出來的光。
另一個傍晚,方槍槍從城裏坐車回來。他剛在民族文化宮看了—個西藏的展覽、那些展櫃裏擺着很多頭骨做的碗,控眼睛的石頭帽子,從人腿上出來的筋,還有—整張被剝下來的小孩皮,攤開了釘在牆上,像一隻大蝙蝠。
回到家後,他累得上牀就睡了。醒來眼前—片漆黑,爸爸媽媽和方超在外屋吃飯,門虛掩着,傳來碗匙相碰人的低語聲:樓下還有很多人在説話,外面吃飯的人顯很近,他忽然覺得悲傷,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