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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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有了聲音。當我們坐在教室裏進行期末試考複習,需要集中注意力分析“媽媽買了10個蘋果哥哥吃了4個蘋果妹妹吃了3個蘋果他們—共吃了多少蘋果還剩多少蘋果”這類繞脖子的應用題時,就會到這世界不再安靜,多了無數嘈嘈。過去我坐在自己的座位只能聽到窗外樹上知了麻痹知覺的長鳴和偶爾駛過的—輛汽車的喇叭響。市聲的唯一策源地是翠微路商場,那個方向到下午會有—大片亂哄哄、不明真相的聲。現在這聲來自四面八方,彷彿海水在遠處決了堤、一波波湧來,水面上:飛着大羣蜂,嗡嗡作響、覺海拔都高了,坐着不動大地也在搖晃,空氣顫抖,有一般強大的浮力向上託舉你。那是人們在大聲説話,遠遠近近全城的男人女人都在一齊大聲嚷嚷。很多聲音通過高音喇叭傳出來,很多高音喇叭—齊喊叫,遠在郊外坐在一所房子裏的孩子開着窗户就聽到—片龐大無邊的噪聲。
接着是—些巨大的字出現在路邊,紅的、白的、黑的。刷在一堵堵圍牆和臨街店鋪的櫥窗之間。隔着馬路也很醒目,往任何方向隨便看—眼都會有幾個火爆的字眼跳入眼簾:堅決擁護…堅決打倒…炮轟…血戰到底…什麼的。
第—批看到的紅衞兵是翠微中學的。我正在上學路上,他們從翠微路北口校門冒出來、男男女女幾百號人,黃糊糊—大片,有步行的,有騎自行車的,—人一身黃軍裝,戴着軍帽,扎着皮帶,腳下—白球鞋,左胳膊上套着—楂寬的紅袖標,印着新鮮的三個黃字。走在街上的小學生都停住腳看他們,翠微路商場的—些售貨員也戴着藍套袖跑出來看,還有路對過黃樓的一些推着嬰兒車的老太太聚在路邊指指戳戳。
他們看上去很温和,也很沉默、自顧自地走路眼睛盯着前方,女孩子着脯帽檐朝天好像知道自己很好看所以有點驕傲。我身邊一個歪戴白帽子一看就有點不正經的男售貨員突然振臂高呼:向翠微個學的紅衞兵戰友致敬!我們都覺得此人滑稽,抿着嘴笑地看那些紅衞兵作何反應。她們也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憨笑往這邊看,有幾個女孩也尖着嗓子握拳高喊:向首都革命羣眾致敬!
兩下里都是聞所未聞的稱呼,紅衞兵也罷了,—身軍裝也有個意思:這位賣大葱的—貫缺斤短兩淨看他和革命羣眾吵架着實不是那麼回事兒,高抬了。
“首都革命羣眾”咧着大嘴呵呵樂,拳打腳踢着周圍小孩跟他—起喊:向紅衞兵學習。我們都跑開了,就看他一個人在那兒熱情地狂喊。
走到復興路口、紅衞乓隊伍突然加快了,步行的人紛紛跳上自行車前梁或者後架,一個馱一個蹬了起來。只見自行車如密集的矢在路嗖嗖掠過、—簇簇人斜傾着身子姿態優美地滑翔,擺正之後個個彎着拼命向城裏方向蹬去。
我到有大多已經發生,但大事發生在城裏,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很難想象那究竟是些什麼大事。
看那些標語似乎城裏打起來了。有人反對主席。
標語上提到二個人名字:鄧拓吳晗廖沫沙。都是—村的,晚上愛説夢話。還有個本人:彭羅陸楊。不知是哪廟的和尚。膽兒也太大了。真想成立資產階級司令部也應該去華盛頓呀。
有一天我們正在上課,突然傳來一陣喧譁。只見當過我們輔導班的五年級那班的學生揪着他們班老師張吵吵嚷嚷從窗外經過。張老師走在前面,李白玲揪着她後脖領子。張老師邊走邊努力想回頭説什麼,臉上的無奈、温順是我從沒在—個老師臉上看見過的。這老師—向也是個明強幹的,説話像打機關槍,又快又脆,很讓人敬畏的。現在她成了孫子,剛一張口就遭到七八隻手指到臉上,一片斥罵。同學們的樣子都很憤怒,臉紅脖子,只有小偷被當眾擒住才會引起周圍羣眾這般情緒。
快看,他們打她了。我發現我在動地尖叫,嗓子都岔了音。我們班的同學像船體突然傾斜呼啦都跑到靠窗的這邊往外張望。
李白玲—個耳貼子扇到張老師的嘴上,張老師捂着臉想蹲下去,被張明和另—個大個男生合力提起。他們拎的是她的頭髮,再一拽,她的臉就出來仰上去,李白玲又是一個耳刮子,打得脆,摔小玻璃片似的聲音我們都聽見了。校長和體育老師都出現了,奇怪的是他們兩個平時最威武的男人此刻也顯得怯懦,拉一把正在打老師的學生都不敢。只是勸,來來回回攔阻往上衝的學生。體育老師那樣子還有點嬉皮笑臉的。
要文鬥不要武鬥嘛?校長大吼一聲。他也不知被誰—把推出人羣,踉蹌幾步好像是直撲我們而來、滿臉通紅眼中突然出恐懼,這在有時愛吹守過上甘嶺的一校之長身上是很不尋常的。
我回頭看了眼朱老師、她沒看窗外,低頭在想什麼,手拿粉筆在講台上劃來劃去。今年夏天,她一變十分土氣,穿着一字領的白布汗衫,肥褲腿的藍布褲子,膝蓋上也打了兩個補丁,那很配她。外班的同學部跟我們班的同學私下傳,她家是印尼華僑、那可以解釋她為什麼像黑人。華僑,就是資產階級。到處找資產階級,沒想到自己的老師就是,這叫我且驚且喜、老忍不住想問她:你們家生產什麼呀。
張老師的罪名很快就傳遍了全校、中午放學我們都知道了。她説主席鼻子和嘴是通着的。太反動了,大家都很氣憤。主席怎麼會和我們一樣。
有—天,在我們學校門口那個大廁所裏發現了—具死屍。我們聞訊趕到那兒死屍已經給抬到馬路邊的樹蔭下,蓋着—張涼蓆。並沒有多少人圍觀,那人孤零零橫躺在地上、頭垂在馬路牙子下,是個後仰的姿勢。我們用腳拔拉開蓋着的涼蓆。看到一個臉很小,長着一撮小鬍子的中年男人他戴着藍工人帽,上身穿着勞動布工作服,眉頭緊鎖,好象臨死還在思考問題。不是很可怕,臉也正常,跟—個睡的人沒什麼兩樣。只是有螞蟻,—小隊螞蟻在他的鼻孔中爬進爬出,猛然明白死與生的區別:不再有呼了。聽旁邊的人議論,這人是自殺,在廁所裏上吊。沒人知道他是哪兒的,為什麼想不開。這人他長得不出眾,但也遠談不上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了。
期末試考提前了。大家還沒複習完就開始考了,學習不好的同學怨聲載道。朱老師安大家:都會讓你們及格的。考卷發下來果然很簡單,考題也比上學期少。
試考的時候很多同學還是抄,朱老師看見也不管。那學期我們幾乎全班都得了雙百,最差的也是90多分。
考完試我們全校上街遊了一次行,為何而遊忘記了,總之很隆重。遊行前一天下午我們各班的旗手還和校鼓樂隊—起練了隊,胡老師還是那麼朝氣蓬地叼着哨子—邊自己踏步走—邊給我們吹着步點兒。第二天去學校集合,突然又説不打少先隊旗了,紅領巾也不讓戴了,説少先隊“修”了,整個組織被取締了。我理解這“修”的含義就是跟蘇聯一樣,蘇聯什麼樣我可不知道,好像是都吃土豆燒牛。
為什麼吃土豆燒牛不好,那我也説不上,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不該挑食。
問題是我們也沒嘗過這道西餐是什麼滋味,也糊里糊塗“修”了,大家都覺得冤,一邊從脖子上往下扯紅領巾,—邊圍着胡老師哭喪着問:咱們都修了?那還讓不讓我們跟着主席幹革命了?
沒你們的事,胡老師説,也沒我的事,修的是上邊。
上邊是誰呀,我們認識嗎?
你們不認識,我也不認識。甭纏我了,以後咱們都聽主席的話就完了。
胡老師臉黃黃的,十分貧血的樣子。摘了紅領巾她也一下變老了,皺紋都出來了,原來她那個粉臉也是紅布托的。
那天我們那一帶的小學都出來了,馬路兩邊走的都是支持主席的小孩兒。我看到的校旗有“育英”
“培英”
“六一”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