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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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是爸爸的病人。
爸爸説她的病情時好時壞,但一直不甚嚴重。她只是盲了,但是非常安靜,又開朗。
我在醫院的門口遇見她,當時她正在摸索。
是夏末,陰天,悶熱,即將有暴雨來襲。路旁,人行道口,綠燈,只有她躊躇不前。她穿暗紅的連衣裙如雨水前含苞待放的玫瑰,安靜地站在那裏,閉着雙眼,用一隻手茫然地向前探去。這個如花朵一般的姑娘,在人退卻後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像花朵般安靜地等待開放。
於是我在閃爍的綠燈中匆忙跑上前去,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説她忽然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按照她的描述試圖帶她回家。她説她家的巷口有還很年幼的向葵,有兩盤圍滿觀眾的棋局,和一間簡陋的話吧,還有,她説她家的房子是白的,雪白雪白的顏。她説,她得在暴雨前回家,因為暴雨過後,她的房子就不會再是雪白的顏。你知道,她説,現在房屋漆的質量都很差。
她牽我的衣角,問我,你的衣服是白的吧,是雪白料子的襯衫吧!我説是的,她就笑,是非常明媚的笑容,無聲地漾開,久久,不凋零。這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儘管不能夠再看見陽光。她的頭髮很長,垂下來,鬆鬆地系一個墨綠髮帶,有鑲鑽的蝴蝶圖案。她牽着我的衣角走在右邊,我小心地給她營造出一個可以行走的空間,她説,這是她走過的最平坦的一條路。
最後,暴雨終於還是降落,我們一起失在這座逐漸安靜下來的城市裏。我們渾身濕透,她的髮帶也丟了,頭髮披散開,着雨水,絲毫沒有無助的反應。在不辨方向的路口,我十分的抱歉,而她淺淺地笑,她説她的覺好了,然後她把我帶到我們最初相遇的人行道前。我們在雨中走了有半個小時,一路有一輛輛鳴笛駛過的出租車,有爬滿藤蔓植物的紅磚牆,有安靜到近乎夜午的小巷,終於,我驚異地發現兜轉之下我們並未走出很遠,是在雨水中近乎荒蕪的路口,我們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在我的訝異中她微笑着告訴我説她有很好的方向。只是偶爾會忽然失去方向。
她説,謝謝你,然後轉身,獨自走進醫院。爸爸説,那個下午,整間醫院都在找她,這個十七歲的,有些怪的姑娘。
她我最喜歡的生物是植物,因為她們安靜到甚至不會呻。我最喜歡的動物是馬,因為他的眼睛盛滿哀傷。
有養過一盆小花,是很小很小的一棵植物,養了很久,但一直都沒有開花。養到後來,除了我,不再有人知道她是一棵小花,只有我知道她的花朵是雪白的,雪白中微微泛着青綠,在一本介紹食用植物的書裏,我看到了她的花朵。所以她只是一盆非常普通的植物,但是她確實能夠開花。並且,她的生命十分頑強。現在,我像,她依舊生長在我家樓下的那片草地上,説不定已經開花。
我會在夢裏見到她。
關於馬,我想,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出我對他愛和體諒。他的眼睛那樣大,長的睫,低垂的眼瞼,永遠沒有兇光。
他低垂的眉眼刺痛了我,給了我一生難以磨滅的愛和絕望。沒人相信,我愛上了一匹無名的馬匹,他通身潔白如雪,有沉默的力量,像一棵安靜的植物一樣,像一棵安靜的樹,扎進我的心臟,紮在我的記憶裏,是最最純潔的信仰。
他夜裏,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樑的聲音/我身體裏的河水/呼應着她們/當她們飛過生的泥土、黃昏的泥土/有一隻天鵝受傷/其實只有美麗吹動的風才知道/她已受傷。她仍在飛行她喜歡背一首詩,只這一首詩。她説,因為除了這個,別的她都不會了。她説因為她不喜歡別人把詩讀給她聽,現在她盲了,就沒有機會再記下別的詩。所以,她説,在詩這一行裏,這是我的全部。
她説她很喜歡誰是誰的全部。
她住的是一個雙人病房,十分寬敞,因為不久前同室的人死掉了。她和我講,説那是個很可愛的姑娘,她啞了,她們住在一個病房。
她們一個是盲人,一個是啞巴,她在她的手心裏寫字,她用口型對她講話。她説她在住進醫院前愛上了一個説要去到兩極的男人,這個説要去到兩極的男人最後娶了他們旅遊學院院長的女兒,一個公務員。她説她只是替他難過,因為他不可能去到兩極了去實現他的夢想。
現在她死了,她説,我知道那是一個意外,因為她説她很喜歡我,希望將來和我一起去看世界,因為我們彼此需要。
她穿天藍病服的時候格外的安靜,靜靜地講話,背詩,還有唱歌,她也只唱唯一的歌。
還是走吧甩一甩頭/在這夜涼如水的路口/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風裏面你還在懷念她的聲音安靜得像一潭水,凜冽的,沒有任何事物的倒影,她的聲音,把空氣劃出一道傷口,像在寂靜山谷中砍伐竹子的刀鋒,清脆的,折斷。
她會站在陽台上,扶着柵欄,安靜地唱歌,然後回頭看我,彷彿看見了一樣,定定地問我,你會唱什麼歌?會唱《白衣飄飄的年代》麼?我從來,還沒有聽過一個男人唱這首歌。
在這一季最後的暴雨中,秋天重重地壓降下來,院子裏的樹葉飄零,紛紛揚揚。她時常站在院子裏,穿薄的衣裳,仰着臉,彷彿看得見這漫天飄零。然後有葉子輕輕地飄轉着,打在她的臉上。然後她唱歌,周圍的人都停下來聽她唱,當秋風停在了你的髮梢,在紅紅的夕陽肩上,你注視着樹葉清晰的脈搏,她翩翩的應聲而落。
她像個天使一樣,所有人都停下來聽她唱歌。
風鼓起她單薄的水藍病服,長髮飛舞。然後她轉過身,彷彿看得見一樣,定定地問我,你會唱這首歌麼?
她曾經去過一次蓬萊,那個仙境。
是九九年的夏天吧,或者兩千年,在我的花從窗台上跌落之後。那個夏天青島有綿延的雨,在雨中,我坐在海邊的陽傘下,大傘壓得很低,我蜷起身子坐在白塑料椅子上,看雨中的大海,一片蒼茫,沒有海市蜃樓。
那個夏天,記得,我用壞了一把雨傘,天藍的,它從正中處漏水,在一場雨中,毫無徵兆,只是媽媽説,這是正常的。那場雨很大,雨水冰涼地淹沒了我的腳趾,走在街上,我還在想着我的環珠格格還沒有看完,還在想着賓館的空調和幹潔空氣。
我們在雨中參觀了一座公園,我叫它公園,因為我忘記了它的名字,也許叫動物園更合適,因為裏面有猴子,鴛鴦,似乎,還有海豹,我真的有些不記得。還有,一場訓獸表演,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一場如此拙劣的訓獸表演。有害怕得不停回頭張望的狐狸,嬌小羸弱的羊羔,磐石般冰冷僵直的蟒蛇,還有些別的什麼。我們等了許久,為了等這一場演出,這是一天只有上下午兩場的演出,費用已經算在門票裏面,所以大家等待。
最後出場的,是一匹雪白的小馬駒。潔白如雪的鬃,有低垂含蓄的眼,他鞭打他,他的眼中沒有絲毫恐懼或者憎恨的,他只是奔跑,最後在鞭子下差一點跌倒。然後他們一起被帶走,沿着狹長的山路,排成一排,由不同的人依次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