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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冬天開始,她基本沒有失過約。她守信但沒有準時。在頭三個月,她遲到的時間變化在三刻鐘到兩小時之間,由於秋季的頭陣雨,得瑪里奧撐着一把傘躲在花園的門後等她,腳踩在污泥裏,一邊哆嗦。於是他叫人在門後搭了一個小木頭棚子和一個有頂有牆的過廳,免得每次幽會時冒。樹木不再是鬱鬱葱葱,原來是月季和其他植物的地方,現在是高大的‮花菊‬花壇,有白的、粉紅的、紫的、絳紅的、黃的;在充滿了雨後枯葉的陰鬱氣味的空氣裏,這些晚季的高貴花朵散發出它們微微刺鼻的藥香。在那座小房子前面是些五彩繽紛,由人工培植成的稀罕品種出於園丁的安排構思,組成了一個氣清淡、變化萬千的又大又寬的十字形花圃,許多新奇品種在圃中昂然怒放,瑪里奧每次走過這個花圃時,不住心緒低沉,暗想這個花十字架像是標誌着一個墳墓。

他現在已經悉在大門後小棚子裏的漫長等待了。雨落到他安排鋪上了茅草的棚子頂上,然後沿着牆板滴下來;於是每次在這座候駕的小教堂裏,他就重温那些相同的想,重新開始一樣的推理,回憶同樣的期望,同樣的焦慮;同樣的氣,傷神。

對他説來,這是一場沒有預料到的連續不斷的鬥爭,一場耗費力的劇烈心理鬥爭,對象是一件抓不住的,也許不存在的事物:這個女人心中的愛情。他們的那些幽會太難於理解!

她有時喜笑顏開滿心高興來了,就想談天,帽子不,手套不,面罩也不就坐下來,也不親吻。在這種子裏,她想不到要擁抱。她腦袋裏一大堆引她關注的事,一大堆比將嘴伸給一個失望得心痛如絞的情郎更引她關注的事。他坐在她旁邊,心上嘴邊充滿了本沒有機會説出來的熾熱的話;他聽着,他答覆,還得儼然像對她説的十分到興趣。有時他試着去抓住她一隻手,她心神不定,友好而平靜地隨他捏着。

有時她彷彿更體貼些,對他體貼些;可是他不安地瞅着她,用鋭的眼光瞅着她,用無法整個兒贏得她的無奈眼光瞅着她,於是他明白了,猜到了,這種相對的深情時刻源於在這些子裏,她的念頭沒有受到別的人或者事的動或者干擾。

此外,她的經常晚到使瑪里奧體會到,已沒有迫切的心情推動她來相會。人們會匆匆去找所愛的人,所喜歡的人,引他的人;可是人們經常對不引他的人遲到,任何事都可以成為晚到和中斷行動的藉口,把隱隱約約使人痛苦的時間拖遲。他總是想起利用他自己所作的一個奇怪比較。夏天的時候,他盼着沖涼的念頭使他加快了每天的梳洗和早晨出去之前淋浴,可是到了大冷天子裏,在出去以前他會發現家裏有如此之多的小事要做,以致他總是比慣常要晚一個來小時才入浴。奧特伊區的幽會對她就像是冬天的淋浴。

她已經有一段時間經常將幽會的間距拉長了,一個專遞將幽會延到第二天,像是為了找個不可能來的藉口,到最後一小時才送來,她總能找到可以説得過去的理由,但是這些理由得他心神動,而且神經緊張得簡直難以忍受。

假使她對已經歷過的,而且也覺到的總在增長的這種愛情出某種冷淡,某種厭煩,他也許就會因之生氣,接着憤怒,接着氣,終於平息。可是她顯得相反,比任何時候都更眷戀、更因他的愛情而高興,更願意維繫他的愛情。對他的愛情的答覆是友好偏愛。這些偏愛已經使得她的其他崇拜者開始起了妒嫉之心。

在她的家裏,她從不嫌他去得太多,即使每次告訴瑪里奧説她有事不能去奧特伊區的電報,也總堅持請他去吃晚飯或者晚上去消磨一個鐘點。開始他將這些邀請看作一種補償,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她真地很喜歡見到他,比對所有其他的人都更喜歡。她真是需要他,需要他的崇拜者語言,他的多情目光,他貼近身邊時的動人情,他當場審慎的親熱表示。她需要這些,就像一個偶像要變成真正的神就需要祈禱和信仰。哪伯只有一個信徒走進了聖殿,他崇拜,祈求,頂禮膜拜,虔敬訴苦,醉倒在對她的信仰之中,她也就可媲美於伯拉麻、安拉①或者耶穌,因為所有被人愛戴的存在都是一種神衹。

①分別為印度教的尊神和回教的教主。

德·比爾娜夫人自認為比任何人都更是生來就為扮演被崇拜角的,生來就為的承擔自然安排給女人受人崇拜追求的任務,以美貌、風度、魅力和萬種風情來征服男人。

她確實是這一類人間女神、、驕倨、挑剔、傲慢,被一幫子鍾情的男人捧得神化,像是遍體馨香。

這時她對瑪里奧的情和強烈的偏愛幾乎是公開表現出來的,不在乎人家對這會説什麼;也可能私下裏還盼着能刺煽旺別人。現在到她家裏去的人很少會見不到他在場。她總是安排他坐在一張大圓椅裏,拉馬特把它叫作“住持教士禱告席”;而且她對整晚和他單獨相處,和他閒談並聽他議論到由衷的樂趣。

他給她揭示的這類私生活;這種和一個討人喜歡、聰明有教養的人經常一起的私生活使她到興趣;而且他是屬於她的,正如散放在桌子上的那些小擺飾是她的。她也漸漸同樣向他吐了有關她自己的事情,她的思想、她的個人秘密,將這些貼心的秘密話説給別人聽和聽這些一樣,都是叫人舒暢的。她到和他在一起比和別人同處更自在、更真摯、親切,於是更喜愛他。她也體會到了對女人們説來的一種難得的受,那就是真説了些實事,將她可以自由處理的思想和情全部託給了一個人。這是她從沒有做過的。

對她説來這已經是很“多了”但是對他説來這仍是很“少”他等待,他一直在企盼這個生命最終決定的棄甲丟盔,將她的靈魂到他的愛撫之中。

她對這些愛撫彷彿看成是無聊的、礙事的,甚至是難受的。她委屈地接受了,並不是沒有覺,但是很快就乏了;而這種疲乏很可能引起了她的厭倦。

那些最輕微、最不足道的愛撫彷彿也叫她厭煩,受不了。有時,在聊天的時候,他抓起她一隻手吻她的指頭,將指頭一個一個輕含在他的間一小口氣一小口氣地像糖果似地它們,她彷彿總想把指頭擺出去,於是他整個胳膊裏到一種隱隱想走的勁頭。

到了結束拜會,要走的時候,他在她的衣領和後頸髮際的脖子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吻,在她的貼身衣服的摺縫之間覓取她身體的芬芳,而她總有一個輕輕的退縮動作,然後她的皮膚用一種難以覺察的活動從這個知己的嘴巴下溜開來。

他像刀割一樣體驗到這些,於是他帶着不斷血的傷口回到了他孤寂的愛情之中。她怎麼一點也沒有普通女人們幾乎都有的那種繼自願的而不是求財的委身之後的衝動階段呢?這個階段常常會很短,跟着就是疲倦最後是厭倦。可是像這樣本沒有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不是説要一小時、一天!這個‮婦情‬沒有將他當作情人,只是她生活中一個聰明的夥伴。

他對此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那些全心全意委身的女人所能給予的也許還不及此吧?

他不是抱怨他是害怕。他是怕別人,怕突然出現的那個人,明天或者後天碰到的什麼人,任何人:藝術家、紈絝子弟、官吏、蹩腳演員,不管是誰,一個生來就是討她這雙女人眼睛喜歡的人,而且沒有別的理由喜歡,只是因為他就是他,這位“他”首次深深發了她迫切張開雙臂去擁抱的願望。

他早已疑忌未來,同樣他也曾有時猜疑未知的過去,而且這個年輕女人的所有知都使他猜忌。他們相互之間議論他,也在她前面説些審慎隱約的影話。有些人認為他是情夫;另外一些人,按拉馬特的説法,認為她只是和平常一樣拿他開心,得他,瑪里奧神魂顛倒,為的是刺他們,使旁的人神經緊張,如此而已。她父親也動搖了,對她提了些意見,她愛理不理地聽了;而且越聽到繞着她的風言風語,她越公開堅持表現她對瑪里奧的偏愛,和她生活中的一向謹慎成為奇怪的對比。

可是他對這些懷疑的暗有點不放心。他對她説了。

“怕什麼!”

“前提至少應是您真正出於愛情喜歡我!”

“難道我不愛您,我的情夫?”

“愛也不愛。在您家裏您很喜愛我,而在旁的地方就不一樣。對我説來,我寧願倒個個兒,就為您也該這樣。”她開始笑起來,一邊低聲説:“各盡所能。”他又説:“但願您知道我是抱着多麼動的心情要使您興奮起來。我的體會是,有時我是想抓住一個抓不住的東西,有時是抱住了一塊冰,它把我凍入骨髓卻在我的懷抱裏溜走了。”她本不回答,幾乎不喜歡這個主題,一副她在奧特區常有的心不在焉的神氣。

他不敢再説下去。他像看博物館的珍貴物品那樣看着她,這些物品使得那些愛好者戀戀不捨,但是誰也不能把它帶回家去。

白天晚上對他都成了痛苦的時辰,因為他總抱着固定的觀念過子,更因為他在情上比思想上更到她只屬意於他但並不屬於他,她雖被征服卻仍還未受拘束,她動情了,但難以攻下來。他圍繞着她生活,很接近她,他以全部本能饜足的貪慾愛着她,但卻未能一直達到她的心裏。於是和他們開始聯繫時一樣,他又開始給她寫信。過去他曾用墨水攻克了她道德上的第一道防線,他也許仍能用墨水再次戰勝她最終的內心秘密抵抗。他將拜訪的間距拉大了一點,他幾乎天天用信給她反覆申訴他對愛情所作努力的徒然無功。當他熱情痛苦文采煥發的時候,她間或也回答他。她給他的信技巧地用清晨一點、兩點、或者三點來標明時間,信清晰明確,思路周詳誠摯,令人鼓舞也令人憂傷。她在信裏道理説得十分充分,既有機智也有想象。他徒然反覆頌讀,徒然覺得它們正確、聰明、婉轉、優美,使他的男子漢虛榮心得到滿足,但是它們不能使他心裏覺得高興。它們和在奧特伊區房子裏給他的吻一樣,並不能使他到更多的滿足。

他想找出為什麼,而且由於他把這些信都背出來了,他終於悉到明白其中奧妙,因為人們經常能通過文學更深入到別人心裏。語言惑人,欺騙人,因為它們是通過臉部來表達的,因為人們看着話從嘴裏説出來的,有嘴相娛,眼兒相媚。可是寫在白紙上的黑字,是赤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