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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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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草地雨很綢繆。老杜對同組的姑娘説:“咱們不用都守着,我守前半夜你守後半夜。”只要沈紅霞不跟隨出牧,她們總能設法鑽到帳篷裏睡一會兒。十多匹馬病了,圈在另一塊草場,沈紅霞夜守護在那裏。

老杜給那些愛領頭鬧事的馬打好絆,找個顯眼處坐下來,心温温的。小點兒那詭秘的神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奮:指導員叔叔要找你單獨談談。現在沒有人嚮往雲母礦和粉廠,知青們聽説自治州到他們中間來招工,就是説,可以進城了。招工名額很少,一般掌握在各連指導員手裏。表現特別好的和特別壞的都別想走,像老杜這種幾年一貫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見遠遠的草坡上緩緩走着那頭驢。她用拋兜向它扔石頭,直到身邊所有石頭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擋地越來越近。這時下起雨來,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驢臉。她解下黑斗篷式的軍雨衣,朝它又又掃,它開始退縮。

它愁眉苦臉,絲毫沒有侵犯她的意思。終於趕開它,老杜已渾身濕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將內外衣褲一件件捧着烘烤。她急了,想搶在叔叔到來前烤乾它們。雨停後,月亮照着靜止的馬脊樑,她斷定那頭驢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尋找就看不見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馬,把這個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聽身後有馬呼呼地息,滑溜溜的身體在雨衣下變質了似的,發起黏來。

叔叔走過來説:“這個天就烤火還早吧。”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來,點上煙。什麼能瞞過叔叔這隻眼呢?從下馬的一瞬他已識破了小點兒的詭計。好獵手不光憑眼睛,他們更重要的是先於視覺的覺。他生來頭回遭一個女子戲耍;他恨不能立刻衝回去,用各種暴手段替一個偶失尊嚴的草地霸王去報復她。他沒有失敗紀錄的歷史使他渾身的血衝向頭顱。老杜扭臉時,只見月光下叔叔的頭比她印象中要大許多,一堅硬的毫髮乍若芒刺。逆着月光,叔叔一動不動的碩大頭顱加之飛炸的硬發簡直宛若一顆光芒四的球體。

“來看看馬羣有什麼事故沒有。”叔叔按住憤怒平和地説。他一向認為喜怒形於的人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沒表情的,就像馬、牛,它們的表情在全身肌上。在他殺牛殺羊乃至殺人之間都能平和如常。馬羣嚓嚓地蠶食着草地,這聲響增強了寧靜的質

“沒什麼情況,我就回去了。”老杜急了:名額呢名額呢?難道你平白無故跑這麼遠就為聽聽馬吃草?叔叔一隻腳蹬在鞍鐙中,回頭望着她,黑斗篷中間出一線白生生的光亮。這醜丫頭想幹什麼?然後他看見黃火邊大大小小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不是要找我單獨談談?”她説。

叔叔的惱怒又漲上去一截,漲得他頭更碩大:那個小美人兒,那個小妖,把這醜姑娘戲得多慘。醜姑娘啊,你真醜得讓一個硬心漢子都同情你啦!怎麼辦呢?我來替這場騙局打掃戰場吧!

“我是託小點兒告訴你,我要跟你單獨談談。”有人秘密地告訴他:老杜有種見不得人的病。有這樣可悲的病想必是內心最自卑的姑娘了,她們自卑到了自己糟蹋自己的地步。

老杜任雨衣硬的帆布摩擦她,到了那種悉的曖昧的快意。

叔叔想,看來真的沒有哪個男人想碰她。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仰着臉,似乎他真有她印象中那麼高大。

“我有希望嗎,指導員?

“啥?”

“指導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臉越仰越高,彷彿面前這個男子在不斷地長。

他想,別這樣發痴啊!醜丫頭,你搞得我真動了惻隱之心。他説:“什麼希望不希望的,比如婭…”她打斷他:“婭長得好看,所以她走運。”婭嫁牧工的事登了報,比上回講用會更出風頭。女知青羨慕她登報,其實是羨慕她登了報就撈到了小學教員的位置。婭這個頭帶得很及時,到歲數的女知青頓時開竅,幾乎掀起一個找牧工的小小。倒是牧工開始挑揀了,要高的、白的、俏點的。

叔叔生硬地説:“那你也找個牧工吧。”

“我?我醜啊。誰會喜歡我這麼醜的人?”老杜口氣朗地説。醜是事實,否認它又否認不掉。

她講的句句是實話;她對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認識真讓人難受,叔叔想。他現在幾乎與她面對面貼上了,老杜想退縮,他一把揪住她。他一隻真眼看着別處,假眼看着她不好看的臉,反正它也看不見。

“那你一輩子都不打算嫁人嘍?”

“我?”她嘿嘿笑起來“我醜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認為自己丑到那個地步?”叔叔轉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別走啊!”他見黑斗篷裏出一條赤的胳臂。

“我曉得了,你也是嫌我醜,一下子變卦了。”

“你不醜!”叔叔咬牙切齒地説。

“誰説的?”

“我説的,”叔叔的聲音呆板有力“我喜歡你。”老杜“啊”地一聲慘叫,跳開一步,指着叔叔的鼻尖:“你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