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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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來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從婭嫁給當地牧工開始,知青與牧工再也沒有打過架,雙方都陰氣沉沉地緘默下來。領導們鬆了口氣。這個心地單純的扁臉大眼姑娘實質上起了一次歷史作用,近似於古時的和番。她被獎勵了一份較好的工作,到職工小學二年級教民族孩子漢語。她牛高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頭一排座位上。頭一天她興致地提問他,他一站起來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課桌。以後她再不敢在課堂上提問他,因為他每答錯一個問題,回家就把她揍一頓。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業本,因為他每寫錯一個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門上發現一張紙條:老師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麼意思。紙條的大致意思是威脅她:再也不準來教課。
晚上睡覺她小心翼翼問丈夫:你寫的“高乎”是什麼。丈夫踢她一腳説:我高乎你不準再當老師,回家給我生娃娃。原來“高乎”是“告訴”於是她“高乎”他,她肚裏已有了個娃娃,讓他揍她時千萬仔細。
婭穿着湖綠襯衫、翻着紅運動衫領子,外面又裹件暗紅袍子。我一見她,就到我沒寫清她的裝束,也沒寫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臉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頭髮髒了,被細密的白頭屑得發灰。我請她進屋,她謙卑地笑笑説:許多天忙得顧不上洗臉,再説天天跟牛羊打道的人本來就髒。我的誠懇最終使她怯怯地走進來,卻不坐椅子,一盤腿坐在了地上,把懷孕的大腹擱在腿上。新娘嫁衣還未下,肚裏已是第二個娃娃了,她告訴我。
“我曉得內地在宣傳計劃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動員去騸。我幸虧嫁給了少數民族,懷一個就能生一個,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憂慮地對我説。
這時又走進來一個人,她一進來婭就掩鼻,並對我使了個眼:像這樣的草地老嫗你不必計較她的味。後來的老婦人一盤腿,坐在了婭對面。她嘟囔説: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燒衣服燒褲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腳光腿,大概渾身只裹件袍子。
然後我告訴婭,這就是她多年後的形象。婭呆了,看着多年後的自己——經過多次生育、產、哺的老女人——從懷裏捧出個死嬰。嬰兒小極了,託在手中像託了只大青蛙。她説是她帶孩子們到城裏看病,住在過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嬰兒鬧人,無意中用被子悶死了他。她講着八十年代的事,婭怎麼也不敢相信十年後自己變得如此可怕。她湊近老女人去看,漸漸認識了,那正是她自己。
從此你別再指望從我這裏聽到婭的消息。既然她把自己作為一粒種子深埋了。
牧馬班新增補了好幾個姑娘,因為馬羣越來越大了。現在已是十來個人,唱起歌或讀起語錄來,聲音嗡嗡的,吃飯前排隊也是長長一列,學習時圍坐便偌大一圈。現在她們圍坐着,又窘又怕,見沈紅霞從軍裝兜裏慢慢拿出一封信。沈紅霞依舊温和,這就更使她們抬不起頭來。
這些姑娘是一年前來的。
到牧馬班的第一個月她們學會騎馬和天吃飯遍野解手,那時她們愛上這種新奇的生活;半年後她們學會熬夜、追馬,那時她們口是心非地説她們更愛牧馬班了;又過一陣,她們所有褲子的襠處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裏便開始談論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個雲母礦,在那裏剝雲母的女知青路過她們的駐地,總給她們看一些稀罕玩意。比如卷頭髮的卷子,能通電發熱的梳子,用這種梳子能把兩隻辮梢搞成蓬鬆的兩個球。有次她們還帶來一張電影廣告,説內地演樣板戲已不多了。最讓她們興奮的是一條軍綠裙子,告訴她們:現在城裏到處能看見穿這種軍服裙的姑娘。某天,兩個姑娘背靠背解手時説:內地女子開始穿裙子了,你説臊不臊?另一個説: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齊穿,我也敢。又過一陣,她們發現許多天來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於是就聯合一致地行動起來。那陣正好沈紅霞為一件緊急事情去了省城,臨走時微笑着對每個人輕聲説:好好幹。她們全都聽懂了她的話,她實際上是説:最近你們乾得很差勁。她們突然意識到她的温和與微笑正是威脅。
她們給場部領導寫了封信,訴説她們如何過着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馬班,或把她們調出去,雲母礦和粉廠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訴沈紅霞,她們編排了沈紅霞一大堆不是,但她們心裏明白,她沒有一點錯處,沒有一個地方不優秀。一個轟轟烈烈卻又陰暗無聲的變革開始了。她們人多勢眾,甚至誘使威老牧馬班成員也簽了名。老杜鬼頭鬼腦地將自己名字寫上去,好不容易才寫得它們難以辨認。信的主要內容是認為把一幫女孩到荒僻之地放軍馬不合情理,也沒有必要。場部機關越來越龐大,有的是閒蕩的練牧工,還有些放馬老手坐在雲母礦剝雲母或坐在粉廠包粉。
沈紅霞回班裏時臉更温和,大家暗自吃驚:看來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對大家説:“場部有人告訴我,你們集體寫了信。”從她話裏聽出,她已完全徹底地瞭解了信的內容以及對她的攻擊。她們集體冤枉她、陷害她,看來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後她召集開會,讓所有想離開牧馬班的人向集體公開聲明。會開到第五天,沒有一個人出過聲。卻來了個場部的幹部,當大家面把一封信給沈紅霞,大家一看正是她們那封。幹部説:“領導們希望你還是看一看它。”沈紅霞微笑不語。
幹部又説:“領導説,雖然已向你轉達了信的內容,但你還是應該親眼看看。”沈紅霞將信接過馬上裝進衣兜。
大家大驚失:原來她並沒有看過這封信,也就是説到目前為止她尚不知信上誰簽名誰未簽名。等幹部走後,她慢慢掏出信説:“這封信很重。”人們分明看見她微笑中的輕蔑。
“領導讓我好好看看。他們還告訴我有人簽了名有人沒簽名。”她瘦得乾巴起皺的紅臉一下出現所有人都未見過的笑容。她笑得那樣開朗誠懇,明眸皓齒,使人到她若能永遠這樣笑就是個很美的姑娘。與此同時,人們發現她在這時的眼睛有些神秘還有些頑皮。
直到她拄着木杖歪歪扭扭地站起,人們才到她還是她,一個叫沈紅霞的高尚的姑娘恢復了原狀。她們聽見她展開信紙的聲響,想逃又不敢逃。下一步,參加這場陰謀的人就會真相大白了;而她卻把信直接扔進火裏;信燒成黑的又燒成白的,她站着,所有人都坐着。
於是,簽了名的和未簽名的都重新開始了生活。她們不再向往別的地方,因為沈紅霞一視同仁地給了她們重新開始生活的機會。
j卷鐵姑娘牧馬班重新過起了老子。重新編組後,小點兒也常隨組出牧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注意保護自己的容顏,有時,她甚至渴望也有一副與她們同樣五大三的外貌。似乎那樣就能不分彼此地永遠混在她們之中。她想過跟她們一樣簡單的外在生活和內心生活,她漸漸習慣她們單調嚴肅的生活中簡單的快樂和痛苦。她希望丟掉一切生活技巧來生活,偏就不行,誠實和撒謊都有自己的歷史。她見老杜輕易地就上了她的當,才發現自己又自如地扯了個謊。
於是老杜替她出夜牧去了。她將自己的黑軍雨衣給她披上,老杜就這麼美滋滋地裝扮成了小點兒。
她急匆匆地走到我寫字枱前,問我什麼叫品行。我正寫到她品行一節,她總算明白她不可救藥地總要搗鬼原來責任在我,我讓她明知故犯地騙人坑人,不能自已。
我嚴肅地告訴她:作家只管設計人物的個基調。這個基調本身就包含着它自己的邏輯。你是按你的邏輯行事,要想推翻它,別説你,就是我也辦不到。
她痛苦地望着我,因為她已越來越明白:在這種陰暗的心理中生活,她的人格只能越發墮落。她那樣的處世方式,實際上只能使自己品德受損。她想起她對叔叔的態度:一次次用眼風用媚態,她逗引他,卻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辦法,我得有靠山。”她説。
“可事情鬧到這步,你又設騙局,一次坑兩個人。你不愛叔叔,為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跟他談清楚,拒絕約會?那會比你現在的做法正派得多。”她忽然陰沉沉地笑了:“這不就是你剛才左一遍右一遍講的那個邏輯嗎?”叔叔去了趟場部,遞給布布一把糖。小點兒在為布布縫一件小襖,用的布是叔叔搞來的麻柳旗①(註釋:麻柳旗類似內地追悼死人的祭帳。)旗是很好的布料,有的竟是的確良。麻柳旗上的經文可以放到河裏去漂洗。急湍的河水力很大,只需將旗拴在木筏的樁子上等它漂。漂個一天兩天就乾淨了。漂不乾淨的可以做鋪蓋裏子或糧食口袋。因此只要當地民族出殯,叔叔肯定發財。軍馬場的人也想撈此類便宜但捱過出殯人揍。叔叔不怕揍,誰敢揍叔叔。小點兒手巧,替布布做衣裳的麻柳旗到她手裏,多半還能省下料為自己做點小零件。她遠遠看着叔叔和布布。
布布對叔叔的假眼珠很興趣,他竟取出來拋着逗他玩。這對叔叔是反常的:他一貫愛惜假眼珠,連打架都怕打壞它。這會卻一忽兒摳出,一忽兒進,布布被他時有時無的眼珠搞得入了。一會兒,趁叔叔不備,他搶下眼珠就跑。叔叔吼了兩聲,並不追,任他拿它當彈球在地上滾。叔叔癟着一隻眼眶看布布玩,凶神惡煞的臉突然變得如此慈祥,使小點兒詫異。布布一失手,那東西滾落了。這下叔叔才着慌,但他並不責罰布布。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地趴在地上找。
見叔叔吃力地趴了很久,小點兒走過來,手裏捏着那枚眼珠。她的表情使叔叔明白,她已在此觀察了許久。布布此刻與叔叔並排站着,小點兒突然發現:這是兩個大小不等的一模一樣的爺們兒。
叔叔對布布揮手:“去,玩去。滾蛋滾蛋!”他背過身,把眼珠乾淨,裝進眼眶。這套動作他從不揹人,而當着這個美貌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難堪,有些自慚形穢。
小點兒走上去,尖着手指從他鬢角上拈下個什麼,笑嘻嘻説:一草草。其實什麼也沒有。叔叔轉過身,忽然用急躁的聲音對她説:“我要找你談談。”這就有了約會的暗示。現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將老杜打扮一番,讓她替她出夜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