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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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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帶克拉拉離開。巴拉覺察到了,從背景處朝他奔來,很嫉妒,因為她這個藝術家沒有受到重視。她在指揮官的面前做着特別優雅的手部動作,翩翩起舞。指揮官想去抓她的部,但她優雅地旋轉着逃開了。]夏洛特[旋轉着]我們舞蹈演員比所有其他人都更柔軟。在燈影錯的空中,我們的身體晶瑩透明,吹彈破。什麼也不能把我們留在凡塵俗地。有時候,比起藝術領域的銷魂女教士來,我們卻不再那麼輕盈空靈。[旋轉]就像剛才那樣。人們追尋着我們,就像朝聖者追尋着遠方的聖壇!

[在門口,她和路易絲撞到了一起,路易絲啃着餅乾又走了進來。]路易絲[輕聲地對夏洛特説]如果您再繼續對他這樣頑固,那麼長此以往,您可就拿不到巴黎歌劇院的聘請合同了。

夏洛特[輕聲地]那頭德國母牛完全佔有了他。剛才她還説,她是一個女教士,而這本來是我的角。您曾明確表示同意我扮演聖潔修女的,可現在那個德國女人卻在使用這個手段,而且事先也沒和我們商量。她本來可以説自己是一隻鳥,我是指一隻鳳凰;或者一頭小狍,我覺得也不錯。

路易絲您別生氣,親愛的。不過最好的方法永遠是:和他上牀!

夏洛特絕不!我要用我的藝術引他。

路易絲[懷疑地]那好吧。您畢竟是先到的,那您就繼續扮演您的女教士吧。我會和那個德國女人談的,讓她從現在起説自己是一頭小狍,至於羅伯特嘛,應該可以扮演好白鹿——受騙的丈夫——這個角的。

[兩個女人咯咯笑了起來。克拉拉和指揮官原本正在照顧訓練架裏的孩子,這會兒也注意到了她們的笑聲。]夏洛特[迅速地對路易絲説]您今天就跟他談,就在您獻身給他的時候。您可以得到您的那份百分之三十。

路易絲百分之四十!

夏洛特那好吧。反正我有藝術。

路易絲[受侮辱地]我也有藝術,和您所擁有的藝術一模一樣,只不過更多一些,而且是在另外一個領域:鋼琴。那麼,説定了:百分之三十。

[夏洛特旋轉到門口,出去。]哈,上當了!在我獻身給他的時候,我只會談及我在美利堅合眾國舉行鋼琴之夜的計畫。天我就動身,指揮官已經幫我簽了合約,而且還支付了房租押金。從現在算起,只要再120次獻身!至多!

[就在這時,指揮官突然呼困難地昏倒在鋼琴旁。路易絲趕緊奔過去幫忙,使勁按鈴。克拉拉正在鋼琴旁糾正女兒的姿勢,母親彈琴。]指揮官[帶着呼困難的呼嚕聲]我為美而狂:為樹、為花、為狗,當然還有女人的美!假如我正在共同生活的女人不美,我會無法忍受;而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更美,而她又恰恰是我沒有佔有的![幾乎窒息。][愛麗斯急忙衝過來,和路易絲一起小心地將這個老男人的頭放到一堆絲綢靠墊上,摸他的脈博,消除他的睡意,等等。與此同時,那個男人則急吼吼地抓住兩個女士,把手伸進她們的衣服,等等。小姑娘瑪麗又彈錯了三和絃。克拉拉糾正她。]指揮官[氣説]就和漂亮女人共同生活而言,我可謂經驗豐富。在凝望美麗佳人的眼睛時,人們會看到一張坦率而又誠實的臉。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美的呢?山坡上的羊是美的,還有那被人説爛了的落也是美的。比美更重要的是——[他息得太厲害,不得不喝了一口水]——被愛,成為一個男人眼中的美![咳嗽得哽住了,一些水從他的嘴裏出來。][瑪麗又彈錯了。][指揮官吃力地説]請把那孩子從架子裏放出來!

[愛麗斯遞給他一個嗅鹽瓶,他嗅了一下。]克拉拉[在鋼琴旁]在這種狀態下,您本無法瞭解我女兒的超常天賦!

指揮官從架子裏放出來!

克拉拉您怎麼還沒有死啊?野獸!大怪物!您這個霸道的男統治者,您。

指揮官我肯定會活到那一天,會親眼目睹您的丈夫最終被確診,送進神病院。然後我倒要瞧瞧,他那無助的子會怎樣在最後的痙攣中收縮,在暴力的擁抱下屈服,最終在無夢的深睡中找到安寧。[身體明顯好轉了。]克拉拉沒有人的征服者!羅伯特會事先完成他最偉大的傑作的,一部響曲。他將在這兒創造這個傑作,您的房子會因此載入音樂史冊。

指揮官沒必要,因為這房子已經因我而載入文學史冊了。我是義大利詩人奧林匹斯的會員之一,是加布裏埃爾·鄧南遮。

克拉拉我的丈夫將比您更加不朽,指揮官!

指揮官不。我將不朽。您快請求我,求我不要這麼殘酷無情![發出可怕的呼嚕聲。]克拉拉請您不要殘酷無情。

指揮官現在請求我,不要傷害您!因為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會以為自己是一頭野獸,比如獅子。

克拉拉[將女兒摟到自己懷裏]不,不要!羅伯特已經將他那昂貴的婚戒扔進了萊茵河,而我現在卻只想着將自己的人生奉獻給他。

指揮官現在我什麼也不會對你做的,這是我長久思考後的決定。[又一次昏倒了。]克拉拉[將孩子緊摟在懷裏,忘記了自己扮演的角]看來,我的羅伯特還將長久地忍受這種大腦失控的恐懼。當然這是自下而上的轉移,他真正害怕的是失去他的小尾巴。因為審查官忽視哪兒,壓抑就會在哪兒爆發。是人都有煩心事的。

指揮官[吃力地站起來]夫人想不想看一下我的戰鬥裝備?[想解開衣釦。][克拉拉嚇得朝後退。愛麗斯阻止他,撫摸他,同時伸長脖子朝走廊看。]愛麗斯指揮官,夏洛特·巴拉還一直站在外面呢,正在做着非常優美的手部舞蹈動作。您應該去看看,設法幫她搞到一份巴黎歌劇院的聘書,否則她就要崩潰了。

指揮官[咳嗽着]她是不是我曾經擁有過的一個?

愛麗斯不。是極少數漏網分子中的一個。

指揮官她必須先向我臣服,然後才可以向那些藝術愛好者們奉獻。不過,反正那會兒也沒多少剩餘的了。

[這時,瑪麗開始彈一首克萊門蒂①奏鳴曲,想引起他的注意。]21①穆佐·克萊門蒂(muzjoclementi,1752-1832),義大利作曲家、鋼琴家,早年在羅馬從教堂樂師學習管風琴與和聲,九歲時已成為管風琴演奏家。1766年到倫敦學習,並參加演出,備受讚賞。他於1773年出版的三音鋼琴奏鳴曲是古典鋼琴奏鳴曲的最後定型。1777年任義大利歌劇院指揮,後定居倫敦。他畢生致力於鋼琴教學,並多次前往歐洲各地舉行音樂會。他一生寫有許多練習曲,着重於訓練手指的靈活和力量,是較早出版的富有系統的鋼琴教材——譯註。把那孩子走,把那架子走,把音樂走![終於失去了耐心]讓孩子離開![咆哮。][克拉拉驚恐地把瑪麗從架子里拉出來,緊緊地摟在懷裏。]克拉拉這是否意味着,您不欣賞我的孩子以及我丈夫的藝術?

指揮官我非常欣賞您孩子那蓓蕾初現的少女體態,但不是她的藝術表現。

克拉拉[高貴地,受辱地,摟着孩子]夠了,指揮官,您知道的。我們現在就去卡爾通旅館,然後前往戛納。等到那時候,要想讓我們回來,那您可就得每天多打些電話了。但您不要催促得太急,因為我得首先癒合這種對人以及藝術失望的傷口。至於我的丈夫羅伯特,我暫時先把他留在這兒。這也可以向您確保,我會再次回來,等這傷口癒合之後。我懇求您,以您無比強烈的愛情的名義,不要草率行事,不要毀掉這美妙無比的甜毒藥,這原是您讓我沉醉其中的!①[她充滿期待地看着他。他卻不作回應,只是透過單片眼鏡仔細打量着她。克拉拉受侮辱地説]但這個孩子我要帶走,您不要以為…

指揮官[打斷她]假如我不待司機,您哪兒也去不了!據我所知,您眼下連去維羅納的三等車廂的慢車票都買不起。

[克拉拉轉過身來,將臉埋進手中。]克拉拉如果您這麼説,那我簡直無地自容了,指揮官!

指揮官我那聲名狼藉的麗達房間②正在等待着您。目前還在等。還有我的小王子也在等着。您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如果不知道,那您可以去查閲一下相關資料!要不要讓我向您展示一下,看看您的拒絕使他處於怎樣的狀態?[他用手去抓自己的小尾巴。克拉拉重新捂住了臉,歇斯底里地。]①原文是法語——譯註。

②麗達(leda)房間:源自一則希臘神話,海仙女麗達嫁給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後者忘了向阿佛洛狄忒祭祀,便遭報復。阿佛洛狄忒讓宙斯化為天鵝,自己變成鷹追逐天鵝。麗達在湖中沐浴,天鵝飛落湖邊,麗達把它摟抱懷中,導致受孕,生下四隻蛋,孵出四位天使般的兒女。達·芬奇曾以此為題材創作了“麗達與鵝”因此“麗達房間”特指常用於愛的場所——譯註。

③whitelady(白小姐):指毒品“可卡因”/“海洛因”——譯註。克拉拉不!請,請您不要這樣!

指揮官特別要提的是,還有一堆德國飼料也在等着您,那都是特別為您預訂的。酸泡菜。即使您不殺我,那些食物最終也會把我殺死。然後,我還要向您提供我的“whitelady”(白小姐)③。[敲敲畫着雪花的罐子。]克拉拉不!我絕不會讓我那清澈無比的德意志神因為魔鬼毒品而蒙上煙霧。

指揮官那我是否可以由此得出結論,難道這就是藝術家在生活中非常需要的所謂創作靈?然而,據説藝術是不能離生活的,因為這兩者應該同時並行、相輔相成。

克拉拉身為德國鋼琴家,我的創作靈只源於極不和諧的童年時代。

指揮官而這一點,即被蒙上這樣一絲痛苦的陰影,對藝術家而言也是特別重要的。不管怎樣,我至少是個偉大的作家,從我的靈魂深處常常會突然湧出一種狂野的慾望,那是我本無法抑制的。有時候,極其偶爾的,也會從同樣的深處湧出人的同情。然而,這種覺遠不如狂野的慾望那麼強烈。我比您的羅伯特更魔鬼。

克拉拉不,我的羅伯特更魔鬼。剛開始時,是我的父親使我的人生蒙上陰影,而現在則是伴侶問題的陰影。人類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着這樣的陰影,而藝術家卻被迫去尋找它們,為的是能夠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它們。這就是所謂作品的深度。在女的作品中,這一點是被弱化的。伴隨着孩子的分娩,這種深度消失了。

[她出神地眺望着遠方,鬆開了孩子,孩子掙後,跑向指揮官,偎依在他身邊。那個男人發出幾乎窒息的呼嚕聲,讓愛麗斯喂他吃藥。愛麗斯示意那個孩子貼緊指揮官,指點她怎麼做。那個男子氣在瑪麗身上摩擦着。路易絲一直站在舞台的邊上,一邊用匙子舀着魚子醬,一邊嫉妒地觀察着所發生的一切,這會兒又開始嚼木瑾花果。]愛麗斯路易絲·巴卡拉正在噬着仇恨之花!

路易絲[試圖走到指揮官身邊,但被愛麗斯擋住]夜的狂熱情正在驅趕着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撲將過來,指揮官!

愛麗斯已經中午了。

[鄧南遮和小姑娘一起呻着。克拉拉,那位母親,則優雅地站在窗邊眺望着遠方,典型的娘姿態,伴隨着痛苦的手勢。她沒有發覺自己的女兒正在做什麼。]克拉拉哦,德國,德國,這兒離你是多麼遙遠,我的祖國。現在我要向您傾訴我豐富的人生閲歷。

路易絲[憎惡的,故意的]各位人士注意了,悲慘的德國命運就要開始擴散了,現在還來得及趕快離開這個房間。要知道德國藝術家的命運之河得總是特別緩慢。

[鄧南遮示意愛麗斯,將克拉拉從她的女兒身邊引開,他正在和她親熱呢。愛麗斯立刻明白了,走到窗前,半真半假地用手環住克拉拉的肩膀,將她輕輕地摟向自己。]克拉拉[不幸的,幾乎哭泣着,抬高聲音説]這個可怕的陌生國度使我的本產生困擾!本!黑夜似乎充滿了奇蹟。永恆的力量主宰着天地間的和諧。

[愛麗斯有點敷衍地拍着克拉拉的背安她,但背地裏卻朝路易絲做作地翻了翻眼,表示克拉拉真讓她受不了。路易絲由衷地回了個手勢,做出會意的表情。]哈,本!男人最大的恐懼就是對本和對女人的恐懼。而比這更強烈的,是對自己身體的恐懼

[指揮官發出刺耳的笑聲,他正緊貼在孩子身上使勁地摩擦。克拉拉沒有注意到他的行為。][愛麗斯站在她背後聳着肩,和路易絲“生動地”做着會意的鬼臉,這時克拉拉説]在這些麻木的男大腦裏存在着怎樣恐怖的景啊!男人眼中所看到的是本中黑暗的一面,接着又用藝術的方式將其描摹出來!他們總是懷着那古老而又狹隘的幻想,將腦袋視作天才的支點。[這時她的語氣變得十分觸]空的自大狂!他們的大腦就像充斥着陰暗巷道的房屋。

沉重的神負荷,他拖着它們穿越,無休無止。幻想着去探尋那些還從未寫過、從未創作過、從未提及的東西。這種獨——創——![噁心。她哽咽了,愛麗斯心不在焉地撫摸着她的頭]然後,他們還要不停地故作高深地談論…談論…談論…這種持之以恆的對極端不凡的強烈渴望…釋放出能量,從而令藝術機器得以運轉,運轉…

愛麗斯平靜點,最親愛的!一次獻身總是要給的,您是瞭解他的。而且[耳語]——反正他現在也要不了更多了。其實好幾個月以來,我們都只不過是讓他保持一種幻覺罷了…那是有…竅門的…

克拉拉[叫起來]竅門?

愛麗斯您別叫這麼大聲啊!

克拉拉[苦澀地]竅門。

愛麗斯那好吧。就按您的説法吧。如果您吃完飯後到我的卧室來,我很樂意指點你,怎樣…

克拉拉[本沒有注意聽愛麗斯在説什麼,猛地打斷她的話]這種自我實現的幻想,卻要女人為此付出代價。[疲力竭地]藝術女要為此付出代價。即使她本人也同樣是藝術家,她的肢體也會一個一個活生生地被丈夫的藝術創作壓垮。

愛麗斯您能不能好好聽一下我説的話啊!我很想説明您!您需要的是金錢。

克拉拉藝術家丈夫和藝術家子,本無法再將他們的血脈分開,筋連着筋,骨纏着骨,共生共棲,無法撕開!他們要麼一起攜手走向曙光,要麼十指緊扣一起墜入墳墓。而大多數情況下,總是那位元藝術家子變成了枯萎的,而那藝術家丈夫卻依然枝茂葉盛。

瑪麗[站在指揮官身邊,他正在撫摸安着她,瑪麗突然哭鬧起來]我要一杯覆盆子果汁,然後還要一份霜淇淋,嗯,上面還帶着甜瓜片的那種…就是昨天晚上吃的那種!

[指揮官嘟噥着勸着瑪麗。克拉拉沒有注意這兩個人。]愛麗斯[並非沒有一點同情,但依然是嘲笑的口吻,對克拉拉説]您還是躺一下吧,machére(法語:我親愛的)!休息休息!

克拉拉不!我必須對您傾訴,馬佐耶小姐!我必須和那冷漠無情的鋼琴機器李斯特以及塔爾貝格①劃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