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羊癲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一面土牆。
一張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兩個字:“羊癲”其實這兒都不能算是個館子,只是個小小飯攤兒。
那飯攤夾在一條小巷間,巷子極荒涼,一面牆壁凹進去半間斗室,守攤兒人就持在那裏面。
而飯攤兒就在天,沿着牆放着一溜桌子,幾張長凳對着牆放着,吃羊雜麪時儘可以抬起頭來欣賞那牆泥裏摻着的草梗。空氣裏有羊的鮮味夾雜着羶氣。
守攤人在昏暗的凹室裏籠着火,炭氣裏鮮炙着孜然的氣息。那守攤的看着年紀也好老了,模樣像一隻羊——弓着背時只見他下頦上的鬍鬚抖抖地在動,像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臉,臉上也是綿羊般的純良。
一個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對着那條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這時正側過臉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見她就不由有些發窘。更窘的卻是她下面的話:“怎麼,不偷馬了?改順手牽羊了?”田笑不覺臉紅了紅。那女子拿眼看着他,田笑只好抬頭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了。卻聽那女子道:“那是他寫的。”——誰?
田笑一怔,接着明白,她嘴裏的他,當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陽城沒什麼朋友。”鐵萼瑛慢悠悠地説。
“我在這個城市裏查找過他所有的遊蹤跡,我查了好久,才發現,他原來沒什麼朋友,一向也很少來咸陽。”鐵萼瑛慢慢地説着。
“如果説他還有什麼朋友,那就只有他了。”她輪廓太過硬朗的下頦指向那個在凹室裏持着的老人,只聽她笑道:“你看不出他其實只有三十歲吧!”
“可他看着卻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聽説六七年前,曾經有一夥墮民圖謀暴動,他就是其中之一。可他把他們出賣了。所以,現在,只剩他在咸陽城守着這麼個攤子。而那三十多人,該殺的殺,該放的放。寧古塔是個很偏遠的地方,想來也死的死,癆瘵的癆瘵了吧。”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來——暴動?出賣?墮民?他不由猛地想起劇秦。那天他聽説古杉與那劇秦曾經是朋友,如今,這個年輕的老頭兒也是墮民?他與古杉又是什麼關係?
鐵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長得像頭羊,卻每天宰殺好羊賣給過往的行人,是不是覺得和這故事之間是有着什麼關聯呢。”然後她看着田笑,“現在,你不窘了?”田笑已緩過勁兒來,他大咧咧地往鐵萼瑛身邊一坐:“你一個大姑娘家喜歡上個男人,都敢直來直去的説話;我一個大男人喜歡上一個小姑娘,又有什麼好窘的?”他臉上又綻開他那沒皮沒臉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兒拋在一邊了。管她心裏想誰呢,不管怎麼説,現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邊嗎?
他還從沒和鐵萼瑛距離這麼近過,這時看到她的側面,只見微弱的光中她側邊的臉上絨着一層少女的絨,讓她顯出一種從沒見過的靜好。
田笑心裏微動了動。
鐵萼瑛卻莊容道:“你救的人呢?”
“誰?”
“小白鞋呀!”這句話幾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獄,他張了張口——她不會把自己當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他可實實在在是清白的!他急得腦門子上筋一暴,接着卻一笑,因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來。
——在興福寺後園,最後,在小白鞋終於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勢,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時,田笑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為他看到了小白鞋臉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譏誚的,也是傷慘的,雖説只薄薄的一層,但讓田笑覺得不能就這麼袖手不管。他突然出手,帶了小白鞋從魏大姑手底下逃走。可逃時才發現,魏大姑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們這次清理行動想來策劃得很周詳,“列女傳”中的人物就來了好幾個。
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現在,田笑想起她們還忍不住要直吐舌頭,殺雞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雖説不錯,但也只勉強才算得上近於二,可他的“隙駒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着這曾經讓帝都驚詫過的“隙駒步”因為帶上了一個人,他竟怎麼也衝不出“列女傳”中幾個人的包抄之勢。
田笑那時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認出了這幾個人,他不知這些該死的幾乎讓所有江湖人物都頭疼的婆娘今天怎麼湊了個齊!
她們一連聲地罵田笑與小白鞋是“姦夫婦”要在平時,田笑保證會被罵得要笑得忍不住咧開嘴來,説不定還要回句口——“你們這些正派女子怎麼但凡見了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馬上就要想起‘‘呀’的?”可當時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勢強悍得和一男好手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殺讓田笑空有好多次機會都無法得隙逃走;至於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臉的皺紋像漁網一樣,網的就是他這條自尋煩惱的魚;還有那個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來頭都大了。
小白鞋已身受數創,血染白鞋。在咸陽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頂,田笑與她就這麼狼奔豕突着。
小白鞋忽然開口:“放開我!”田笑詫異這女子原來也並非全無義氣,冷哼了哼,依舊一手拖着小白鞋,好讓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駒步。
小白鞋忽把嘴湊到他耳邊説:“你這麼賣命救我,我已傷成這樣,好了後也不見得有力氣陪你睡了…”田笑恨不得回手她一耳光。一岔神之下,幾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錘打中口。他閃了閃,勉強避開,後面還是沾了一下三九姨的裙裏腿,股上一片熱辣辣地疼。接着才發現,小白鞋原來已陷入傷重力疲後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卻聽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開口唱了起來:“…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那個軟…啊哈嘿;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藥那個蛋…啊哈嘿,喲嘿…”田笑乍聽之下,幾乎呆了。只覺那聲音全小白鞋平的矯造作,像是她平生頭一次用略帶喑啞的本聲唱出來,而不是假假的尖了喉嚨唱的。
那歌兒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會。他喜歡這歌,因為那詞兒,每聽一次都讓他開心得跟什麼似的。可這時一聞之下,只覺心頭傷慘至極。
田笑躲閃間猶忍不住回望了下小白鞋的臉。只見她氣吁吁,臉上脂粉已盡被汗水衝落,頭髮粘在額頭上,出了她額頭太薄與髮際太高的缺點。田笑沒想到她脂粉衝蕩漸盡後還會有如此一歌,這時只覺救她也不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