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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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正月十五,各衙門都開印辦事了。吏部第一件要處理的案子,就是找一個浙江總督——楊宜已為趙文華一奏攻掉,可是他舉薦胡宗憲,卻未為皇帝同意。手敕批示:吏部照例辦。
任官是有很嚴密的制度的。凡大小官員,任憑未滿出缺、需要調補時,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侍郎,以及國子監祭酒等缺,由吏部尚書召集九卿會議決定,名為“廷推”李默主持這一次會議,首先就拿胡宗憲否決掉,理由很簡單,也很有力:資歷太淺。結果,楊宜的遺缺補了王誥,正是李默夾袋中的人物。
於是趙文華認為非動手不可了。他已經盤算過許多次,深知皇帝潛居西苑而能駕馭百官,所用的主要手法,便是讓百官相互猜忌告,從而考查出誰有什麼長處?誰有什麼短處?而告最有效的,是指人誹謗君上,皇帝一定會嚴辦。攻倒李默,亦必須用此法,但要耐心等待機會。
於是,趙文華運用金錢與權勢,從吏部衙門到李默的私邸,安下了許多“眼線”無分夜地在窺伺他的起居行動,希望找到病好動他的手。
不到3天功夫,眼線秘密求見的,紛至沓來,當面提供資料,有的説他驕慢,有的説他批平時局,有的説他任用私人,有的説他納賄。病可真不少,無奈都不足以致命。別説趙文華,連趙忠都知道,如果拿這些“罪狀”去指控李默,結果就必然是打草驚蛇,繼以為蛇反噬。
最後找到一樣病,是趙文華自己發現的。
六部中吏部與兵部的權最重,就因為文官與武官的任用大權,之於吏部與兵部。
文官入仕,第一講資格;中了進士,除去三鼎甲授職以及點了翰林院庶吉士的,立刻可以各歸自己的衙門以外,此外都要經過一道“銓選”的手續。先選後銓,選用試考,名為“考選”成績最優的任為給事中;職司“封駁”——皇帝批示章奏,先各就質內容發吏、户、禮、兵、刑、工等六科給事中細看,倘或不符定製,或者重大失誤之處,可以封起原奏,請皇帝重新考慮,謂之封駁。
成績次優的,援職可以聞風言事,亦可以受命按查的御史;再次就派任各部的郎中、員外、主事等等京官,或者職司民牧的州縣,掌理一地司法的推官等等外官。升沉榮枯,都在此一考之中。所以每年2月間定例“考選”之期,是吏部尚書最忙,也最神氣的時候。
考選只做一起文章,各為策論。這年策論的題目,由李默親自擬定,題目中有一段話:“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病就出在這裏。
“漢武帝的武功,前無古人,開疆拓土,振大漢的天聲;而居然有人説他窮兵黷武,大傷國力。這種議論的是非,姑且不論;可是,正當進行在東南用兵之際,李時言用這個做策論題目,豈不是誹謗皇上,料定皇上必敗。這個罪名可不小了!”聽得趙文華這番解釋,嚴嵩深以為然“是啊!”他説:“唐憲宗號稱‘元和中興’。他也説‘晚節用匪人而敗’,豈非也太過份。”
“豈止過分?”趙文華慢地説:“你老人家倒再想一想唐憲宗的生氣看!”嚴嵩的學問是有柢的,新舊《唐書》到老還能默記大概。自唐憲宗即位,重用門下侍郎杜黃裳,想起,如何用兵討蜀,安定西北;如何制裁鎮海節度使李錡使朝廷恩威復佈於東南;如何抑制各鎮節度使的驕恣;以及如何“雪夜襲蔡”其三十餘年官軍勢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亂。
這是唐憲宗奮發有為的中興時代。等到跋扈不馴的軍閥藩鎮,相繼平服以後,唐憲宗的驕侈之心漸起,大興土木,縱慾娛樂;管國庫收支出納的皇甫鎛,管鹽鐵專賣的程異,進奉大量金銀,説是歲出歲入相抵以後的羨餘,因而大受寵信。小人得志,正人遠避,於是稱美一時的“元和之政”大不如前了。
到了晚年,唐憲宗又擔心年壽不長,皇甫鎛便舉一個方士柳泌,勸皇帝修煉乞長生。不久,因為燥烈無比的金石藥服用得太多,情變得喜怒無常,結果是在元和十五年為宦官陳弘志所殺,死於非命。
想到這裏,嚴嵩睜開眼睛,看看趙文華説:“李時言死定了!”漢武帝和唐憲宗的“晚節”在趙文華的折中,不須多敍,只要一言半語提醒,皇帝自會叫太監查考史書。
一查之下,果如趙文華的預料,拿唐憲宗提出來,等於罵當今皇帝就是因為修煉以致死於宦官之手的唐憲宗。這一怒非同小可,立刻下了兩道手敕,一道發陸炳,逮捕李默下詔獄,並會同禮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議罪。
另一道是免了未曾到任的王誥的新職,將胡宗憲升任為浙江總督。因為趙文華在奏劾李默誹謗之後,有一段話説:“殘寇不難剿滅,只以督撫非人,應勝而竟敗衄。臣奉旨督師,夕促張經出兵,而張經畏寇失機,臣以職責所在,不得不劾;李默袒護同鄉,因是恨臣,多方謀孽。前者曾推浙江總督,不用胡宗憲而用王誥。”接下來有一段議論胡、王的優劣的話,繼以一個盡臣憂國,無可奈何,頓足三嘆的慨作為結論:“東南生靈塗炭,何時得解;陛下宵旰之憂,何時得釋?”因而皇帝在趙文華為忠、李默為的認定之下,很果斷地否定了廷推的王誥,重用胡宗憲為浙江總督。
第一道手敕不給陸炳,正好是他在西苑值宿了十幾天,應該回家“休沐”的子。做大官的很苦,唯一舒服的子,就是這一天可以不上朝、不管公事的子,所以陸炳這天召門客喝酒説笑話,到三更方始送客。歸寢不久,睡得正酣適時,為姨太太搖醒了身子。他睡眼濛地一把將她拖倒,正湊向櫻上時,只見他那寵姬一巴掌打在他額上,同時輕聲叱斥:“快接聖旨去罷!要鬧也別在這會鬧。”一聽説“接聖旨”陸炳急得宿酒殘夢一起消,坐直了身子,兩眼發直,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你別怕!什麼都安排好了。”逮捕李默的手敕,一送到陸炳那裏,心中當然很不高興。李默跟嚴嵩作對,跟趙文華有嫌隙,他自然知道;彼此各憑本事鬥個高下,亦不足為奇。他只覺得趙文華的手段太毒辣了些,至少應該看一看他的面子,手下稍為留情些。
存此一念,中就像亙着一個痞塊,非消除了它不可。哪知他還沒有想出報復的法子,趙文華卻登門拜訪來了。
“陸大哥!”趙文華一見面便長揖:“我今天特地來請罪。”哼!陸炳心想,虧他做作得出!
“你説的什麼啊?”他有意裝糊塗“我不懂。”
“陸大哥,陸大哥!”趙文華也有意裝得起急敗壞地“你對我的誤解太深了!我何嘗不知道李時言跟陸大哥有情,俗語道‘打狗要看主人面’,我如果不是想到陸大哥,何至於如此?”這話將陸炳説得又好氣、又好笑“文華,我不領你這個情!”他率直地給了趙文華一個大釘子碰“你是想到了我,才對李時言下此毒手,如果不是想到我呢?”
“不是這話!陸大哥,你容我説完,什麼責備我都領。”趙文華説“陸大哥,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浙西的倭患,比我浙東的更深。珂鄉平湖號稱‘金平湖’;府上大族,代有名臣,陸大哥,莫非你就狠得下心,讓倭寇海盜蹂躪祖宗廬墓,貴族老少?”這一責備太嚴了!陸炳畢竟也讀過幾句書,心中不服,口頭不能不服“不敢,”他問:“我倒請問,這又與李時言何干?”
“怎麼不相干?”趙文華振振有詞了“如今平倭只有靠一個人:胡宗憲。李時言不去位,胡宗憲不能專兵權,不能專兵權,就不能滅倭寇;不能滅倭寇,‘金平湖’就是個不能瓦全的奇平湖!陸大哥,我知道你最重鄉誼,所以我迫不得已出此一着。”
“這——?”陸炳有些意動了,但總覺得趙文華的話不大對勁,只是捉不住病。
“陸大哥,你一定以為我言過其實。那是因為你在京裏,不如我在浙江親眼目睹,見聞之切。張廷彝一味按兵不動,害苦了我們浙江人;你道是何緣故?張廷彝怕在浙江一打,會將倭寇海盜,到福建;故而有意不打,完全是以鄰為壑。李時言為我參了張廷彝恨我,亦就是顧着他們福建的地方。”趙文華信口開河地煽動,越説越起勁,故作驚人之筆,提高了聲音説;“陸大哥,我們浙江人恨死你了!”陸炳很愛名,所以聽得這話,大吃一驚“怎麼,文華?”他急急問説“我們浙江人為什麼恨我?”
“也不能怪他們,他們有他們的説法。”
“怎麼説?文華,請你快告訴我!”
“都説我們浙江出了當朝第一位有權有勢的大臣,指望他照應浙江,哪知未蒙其益,先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