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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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夜的安撫,張經果然表現了極好的風度。對來送行的文武官員,只是謙虛地道謝,既無哀慼之容,亦不發一句牢騷。加以胡宗憲安排得很妥貼,白衣校衞得了5000兩銀子的好處,多所優容,不拿張經當罪官看待“大人”長“大人”短,叫得很親熱,這種像是奉召進京述職,而被逮起解的場面,將旁人為張經而起的不平之氣,沖淡了許多。
送走了張經,胡宗憲大大地鬆了口氣,這下可以全力幫襯趙文華主持全盤軍務,間接自己打開一個新的局面了!
第一步是將趙文華由清虛觀移駐到總督行轅接印,發通知傳召巡撫李天寵以下的文武大員參謁。大炮三聲,儀門敞開,趙文華在細吹細打的鼓樂聲中,公服升堂。中軍捧着紅綢子包紮的總督大印。當堂呈遞。接着是李天寵與胡宗憲為頭,為總督賀喜。這番儀節經過後,趙文華下座,改在公堂延見官員,作就任以後第一次的訓話。
“我沒有想到我會坐在這裏!”趙文華第一句話便是發慨,緊接着下了轉語:“不過,我決不會長,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一個月、兩個月。”他高拱着手説:“請各位幫我的忙,好歹拿這個青黃不接的局面湊付過去,別讓我像朱子純、張廷彝那樣,搞得灰頭土臉。”朱子純是指朱紈,獲罪服毒而死;如今張經的吉凶亦未可知。趙文華視線環掃一週,看清楚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然後重重地加了一句:“聽我的話不會吃虧。”頭一段話報以沉默;第二段話再無反應,便顯得有意跟趙文華作對了。不過,大家想是這樣想,卻沒有人開口,因為官場有官場的體制,照規矩應該李天寵作答,所以都用催促的眼光看着他。
李天寵庸愚懦弱,這天因為張經被逮,大為震動。本就心亂如麻,如今到趙文華的話中似乎有刺,更上了心事,以致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竟仍然保持沉默。
於是,趙文華又説第三段,聲音也提高了;“張廷彝來了一年多,大徵狼土兵,費餉千百萬,才打了今天這麼一場勝仗!得失之間,實在難説。而況,”他指着胡宗憲説:“如果不是胡巡按先挫了倭寇海盜的鋭氣,又哪裏會有今天這一場勝仗。”
“大人誇獎!”胡宗憲急忙欠身答道:“若非大人的指點,不會僥倖成功。”
“僥倖?”趙文華大不以為然“汝貞,謙虛固然是美德,卻不可妄自菲薄。從來兵家之事,多算勝,少算不勝,坐擁重兵,觀望不前,更不會勝!”他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説道:“我今天要把話説明白,大敵當前,片刻疏忽不得,我代掌軍務,雖是一個短局,但奉旨督師的責任是無可推諉的!我跟張廷彝不同,他不急於求功,我可得對皇上有代。自今而後,我們要着着進攻,直至肅清東南為止。兵貴神速,尤貴制敵機先,請各位各就本身職守,早早準備妥當,隨時待命,命到即行。倘有違誤,莫怪我指名嚴參。”不説軍法從事而説“指名嚴參”顯然,所恫嚇的是大官而非小官。於是,李天寵的臉更難看了。
看看大家無話,胡宗憲只好説一句:“大人請治公吧!我們暫且告退。”於是李天寵起身,長揖而退,其餘官員都存着戒心,相顧無言,各自散去。胡宗憲卻仍舊留在那裏,裏面要幫着趙文華披閲軍報、發號施令;外面要代為接見賓客僚屬——由總督衙門到縣衙門,都知道胡巡按掌權,大小事宜要向趙文華請示的,只要找他就行。使得胡宗憲在旦夕之間成了個浙江官場上的大忙人,也是大紅人。
到得第二天一早,俞大猷、盧鏜、湯克寬,聯騎從前線回到嘉興。張經被逮的消息,自然已知道了。事實上就是因為張經出了意外,他們才相約而回的。不過,回來的原因,各不相同。
最光明正大的是俞大猷。倭寇海盜經此一敗,元氣固已大喪,但官軍的損失,亦很可觀。當張經下令出擊之前,因為致勝並無確切的把握,所以次一步行動,亦無法預計,要看作戰的情況而定。如今是選調鋭,乘勝追擊,還是暫取守勢,將官兵整編補充,再圖大舉?本就要向統帥來請示,現在統帥易人,更有當面來商量的必要。
盧鏜則是經過挫折,深知應付上官比應付敵人還難;他又是受張經提攜過的人,深怕趙文華對他懷有任何成見,所以此來在禮貌上表示恭順的成分,多於一切。而湯克寬卻是正好相反,他很為張經不起,想來説幾句公道話,作為報答知遇——張經很聽湯克寬的話。
因此,當三大將軍聯袂晉見時,態度各個不同,俞大猷沉着,盧鏜謙卑,而湯克寬臉上有掩不住的悻悻之氣,一直閉着嘴不講話。
講話最多的是俞大猷,細述戰況之後,緊接着報告當前的敵情,柘林的殘寇,目前集中在上海以西、松江以東,各為陶宅的一個鎮市,動向不明。不過官軍已經兵圍三面,留下東面一個缺口,預備殘寇突圍。
“殘寇有多少?”趙文華問。
“大概六七千。”
“官兵有多少?”俞大猷約略計算了一下答説:“不足一萬五千人。”
“這也比殘寇多一倍了。為什麼不團團圍住,一舉而殲滅之?”這是不懂兵法的外行話,從來包圍敵人,必留缺口,使敵有逃生之路,方無必死之心。不然,將死生置之度外,全力反撲,如困獸之鬥,將會鋭不可擋。
俞大猷當然無法作答,場面一時有成僵持之勢。胡宗憲便想:如何得有一兩句話,既能打開僵局,又能保住趙文華的顏面?正在思索時,湯克寬開口了。
“如照大人的辦法,必敗無疑!”趙文華覺得他的話刺心,臉立刻就變了,強自抑制怒起4問道:“何以見得?”
“留一缺口,正是把握敵人的動向,引他往缺口而來,然後估計自己的力量行事。力量夠,不妨伏擊聚殲;力量不夠,放敵一條生路而與己無損。如果四面包圍,知道敵人往哪裏打?勞逸之勢,頓時改觀,哪裏有這樣用兵的?”一頓搶白將趙文華氣得臉發青,惱羞成怒之下,便有些口不擇言了:“我不懂用兵,你來指揮如何?”説着,氣沖沖地撈起紅袍下襬,便待離座。
“大人請息怒!”盧鏜急忙打圓場“克寬的話,誠然錯了——”
“住口!”湯克寬喝道:“我的話哪裏錯了?今天論兵,有關成敗,不是小事,更不是私事!你要討好上官是你的事,怎麼拿我‘送禮’!”
“好,好!”盧鏜也氣得噎不成聲,只連連搖手:“我不管!我不管!”趙文華卻冷靜了“你們看,如此目無長官,咆哮不法!”他戟指厲聲責問湯克寬:“莫非你要造反?”湯克寬還要辯白,俞大猷將他攔住了,胡宗憲便勸趙文華。兩下調停,硬把衝突壓了下去,當然是不歡而散。
“可惡之極!”趙文華咬牙切齒地對胡宗憲説:“我知道,這個傢伙想替張延彝報仇。他什麼東西,敢這樣子無禮!我非嚴參他不可。
“華公,”胡宗憲勸他“如今正在剿寇收功的時候,大事要緊,沒功夫鬥閒氣。”
“不行!”趙文華很坦率地回答“這口氣不出,亙在口,連飯都吃不下,什麼事都不能辦。”他接着又説“不論做什麼事,如想成功,一定要上下一齊,如臂使指才行。像現在這樣子,再有兵良將,也是不饒。汝貞,你莫管我,我現在要辦的,也是一件頭等大事。”這件頭等大事,便是排除異己。趙文華親自動筆寫奏疏,參劾兩個人。一個是李天寵,説他嗜酒廢事,既不理民政,亦漠視籌餉,如非巡按御史胡宗憲任勞任怨,實心奉公,浙江的吏治,幾乎不堪聞問了。
另一個被劾的,當然是湯克寬。他不説湯克寬目無長官,因為提到彼此衝突,看起來像挾私誣告,而且也怕皇帝會疑心他不威不重,以致遭受部屬輕視。同時,張經信任湯克寬,也是事實。既然張經“糜餉殃民,畏賊失機”湯克寬自亦難辭其咎。奏疏中最厲害的一句話:“張經惑湯克寬之言,俟倭飽颺,剿餘寇報功。”這就連在江涇的戰功,亦幾乎一筆抹殺。
內部將帥不和,外面起了突變。這天深夜,金山衞東南海面,到了三十幾船的“新倭”困在陶宅的殘寇,原有探子隱在海邊,連夜飛報,到了拂曉時分,呼嘯而南,在青村地方與新倭會合,然後四散竄了。
胡宗憲得報大驚,趕緊去見趙文華,只見轅門內外,坡象森嚴,原來趙文華正衣冠整齊地在拜發奏疏。等了好一會工夫,大炮之聲,驛差上路,胡宗憲才能見着趙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