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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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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你彈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吳歈,這該讓我見識見識了吧?”

“今天怕不行了!”王翠翹蹙着眉説。

“為什麼?”胡元規搶着問。

“你看!”王翠翹將右手從胡宗憲的掌握中了出來輕輕着“這隻手都不是我的了,哪裏還能彈琵琶?”

“這怪我!握得太久,氣血有些停滯了。不要緊,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

“算了吧!”王翠翹將右手往懷中一縮,狡黠地笑道:“還想撿我的便宜。”

“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規在一旁湊趣“老爺學過按摩,你何妨讓他試一試。”做作過分就無趣了。王翠翹便伸出手去,讓胡宗憲將她的手心手背,五指關節都細細捏到。這一下,血脈暢通,五指靈活,王翠翹亦相信胡宗憲真的學過按摩了。

從侍女手中接過琵琶,卸去錦套,王翠翹先取一塊乾淨羅帕,細細抹弦,然後轉軸調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兩響,便有高山水,幽谷鳥鳴的意致;胡宗憲不由得整頓全神,屏息以待。

而王翠翹卻從容得很,先喝口茶,潤潤喉;套上銀比甲,抱起琵琶,半掩粉面,卻還有兩句話代。

“倭寇猖狂,害得我們百姓家奇人亡;如今大軍雲集,眼看小鬼、漢要有苦頭吃了!請三老爺滿斟一杯,我彈一曲《十面埋伏》,替你老下酒。”

“説得痛快!”胡宗憲的意興更豪了“我幹三杯。”

“慢慢!”胡元規看他已有酒意,急忙攔阻“這也是翠翹的‘十面埋伏’,三爹,你當心着了她的道兒。”

“什麼話?用不着她十面埋伏,我寧願自投羅網。温柔陷阱,雖死不辭!”説着,胡宗憲一仰脖子便幹了一杯。

這是所謂“越扶越醉”胡元規因為還有正事,便向王翠翹使個眼,示意她不可再藉故勸酒了。

王翠翹使個會意的眼,隨即撥動琵琶。一開始便是金革之聲,彷彿轅門傳鼓,點將發兵,絃音輕快朗,是那種士飽馬騰,躍躍試的光景。接下來馬蹄聲疾,雜以風捲旌旗,獵獵作響,是踏上征途了,這樣數番迭奏,漸趨輕緩,終於轉成沙沙的步伐聲,間或有戰馬輕嘶、梟鳥驚鳴,宛然黑夜山谷中卷旌旗,包馬蹄,啣枚疾走的光景。

側身靜聽的胡宗憲剛要發話,只聽絃音一變,又轉為輕快;王翠翹在《十面埋伏》中,別出心裁加了一段《百鳥朝凰》,鴉飛省噪,鶯囀燕語,意味着天已曉。於是驀地裏“鐵騎突出刀槍鳴”但見五指如飛,彈打挑抹。閉目靜聽,似乎人喊馬嘶,天搖地動,置身於戰場之上。胡宗憲百脈賁張,忍不住睜眼伸手去取酒杯了。

而王翠翹的琵琶“四弦一聲如裂”收束了戰局,轉為舒徐寬緩之音,牧馬桃林,叱犢平蕪,是解甲歸田了。胡宗憲的心情也就平伏下來,啜一口酒微笑着,靜靜地欣賞絃音中那種樵歌漁唱、晚鐘悠然的恬適‮趣情‬。

“獻醜,獻醜!”王翠翹戛然而止,放下琵琶,臉上紅馥馥地已見汗了。

“辛苦、辛苦!可惜美中不足。”胡宗憲説“沒有‘鞭敲金蹬響,人唱凱歌還’的意味。”

“那一來不就痛飲黃龍了?”王翠翹笑着回答,同時望一望胡元規。

“三爹,翠翹是怕你喝醉了,就不能細賞她的歌喉。”胡宗憲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琵琶每到亢奮動時,便轉為輕柔和緩。原來是怕鼓動了自己的酒興,不能遏制。這番好意,倒不可辜負。

“痛飲不可,淺斟低唱總不要緊吧?”

“當然!”胡元規問王翠翹“唱個什麼俏皮一點的曲子?”王翠翹偏着頭想了一下,忽然面笑容。

“有了!”她説“新近請人編了一支《門神》,倒有點意思。不過唱少白多,只怕不中聽。”

“好,好!”胡宗憲首先鼓掌歡“吳儂軟語,白口也好聽!”王翠翹便重抱琵琶,彈罷《過門》,啓口唱道:“結識私情像門神,戀新棄舊忒忘情。”

“怎的結識私情像門神?”胡元規了一句嘴。

“呶——”王翠翹用蘇州話道白“記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拿我千刷萬刷,刷得我心悦誠服;千囑萬囑,囑得我一板個正經。我雖然圖你餬口之計,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你同心合意,撐立個門庭。有介一起輕薄後生,拿我摸手摸腳,我只是聲弗動;並弗容個閒神野鬼,上你搭個大門——”道白唸到這裏,胡宗憲聽出味道來了。因為從第三句開始,有了韻腳,也有了板槽,字句多寡不同,念來便快慢有節。抑揚頓挫,輕倩利,配合撥絃作拍,韻律分明,那就道白亦同歌唱了。

於是,他越發凝神靜聽,不肯放過一個字,只聽王翠翹聲情昂,是為門神在訴苦衷、發牢騷:“我為你受仔許多個烹風水,帶月披星:看奇仔幾何檐頭賊智;聽得仔幾何壁縫裏個風聲。你當初見我顏新鮮,哪哼個喝彩?裝扮花梢,加倍介奉承。阿曉得貼得我筋皮力盡;磨得我頭髮蓬塵;弗上一年個光景,只思量別戀個新人!”

“妙!”胡宗憲口喝彩,趁王翠翹彈過門換氣的當兒,向胡元規説道:“句句寫門神,句句寫怨婦,真妙!”胡元規也是笑容滿面,聽得津津有味,但王翠翹卻是一本正經,做足了責備薄倖的神態:“你道我弗像個仕女;我也道你弗是個善人。就要攆我出去;勿彀張你起介一片個毒心;着個殘冬臘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個冷水來潑我個身上,我還道是你取笑;拿個筅帚來支我,我也只弗作聲;扯奇仔個衣裳,只是忍耐;撕奇仔我個面孔,方才道你是認真!你拿我颳得個乾淨,鏟得個盡情;你做人忒嘸沒良心!我有介只曲子來裏,倒唱來把你聽聽!”唸到這裏,五指擂滾,弦間陡起風雷,王翠翹放開高亢入雲的嗓子,唱一支一韻到底,名為《玉胞肚》的曲子。

“君心忒忍!戀新人渾忘舊人,想舊人昔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變初心,追悔當初棄舊人。真正是,結識私情像門神,算來只好一年新!”為逞歌喉,王翠翹在最後一個字上使了個長腔,宛轉九曲,高下隨心,韻餘嫋嫋,斷還續之際,輕撥四弦,作了結束,頗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