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採菊夫人1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只是船上另外三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有説話,誰也沒有開口指責他的貪生怕死…
酣丫頭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褪去。
一聲嘆息幾不可聞地從她的中竄出,然後是如死灰般的聲音,灰濛濛、陰沉沉,有種決然的味道。
“若明知是一條死路,即便我死,也不會拉着你一道的。可我卻盼着你有一顆願與我同生共死的心,是我奢望了嗎?阿四説得對…阿四説得對,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本沒能力愛你。”轉身她拉住阿四的手“咱們走吧!”時間緊迫,杭州城危在旦夕,的確容不得拖沓。阿四隨酣丫頭走出船艙,她仍沒有鬆手,良久阿四覺得手心裏佈滿了汗水,她低頭,這才發現酣丫頭的手在顫抖…
她那身男兒裝看在阿四眼中格外刺目,原來,再豪的女兒也有為愛顫抖的時候。
“走吧!”阿四背過身走在前頭,她聽見身後嚶嚶的哭聲,沒有回頭,沒有一句安,只是拉着酣丫頭的手始終不曾放下…
兩隻疊的手牽着兩個女孩子家走在即將到來的生死路上。
在阿四與酣丫頭駕着船穿梭在杭州城附近的水域上時,杭州城內已是情勢危急。
太平軍炮火猛烈,杭州城裏的官軍每天只能吃上兩頓照得出人影來的稀粥,這樣的軍隊本不足以抵擋氣勢愈加強盛的敵軍。
眼見着城中糧食已斷,士兵們殺馬充飢。百姓們只有剝樹皮啃草,而這些…也很快就被吃光了。
王有齡連寫書信向遠在安徽的曾國藩求救,但信去無回,援兵難至,眼看城將不保。他急得滿衙門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採菊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她自知無能為力,只能從旁相勸:“老爺,你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這可怎麼行呢?我熬了點米湯,你好歹喝上一點。”
“不是要你把衙門裏的米糧送給守城的兵士嘛!你居然揹着我留了糧食在家,這要讓外頭人知道了,會怎麼説我?怎麼説我這個浙江巡撫?”連裏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心力瘁的王有齡即便發火動怒聲音都大不到哪裏去,只是氣勢依舊駭人。
以為他發脾氣她就怕了?她不過是心疼他瘦了一大圈,不跟他計較罷了,他還來勁嘍!
採菊拉下臉來説他:“這是僅剩的一點米,家裏剩下的就只有我挖的野菜了,過陣子説不定連野菜也挖不到。我知你每耗費力體力,才留了點米給你煮粥——只是米太少,煮粥是不能了,只好燉點米湯給你喝。”她歇了口氣,又道:“就這點米湯還是我親自煮的,倒不是怕丫鬟們偷吃。她們懂事着呢!知道你連辛苦不容易,恨不能省口野菜給你我,哪還會偷喝米湯。這煮米湯我是一點不敢大意,一直守在旁邊,就怕那點水煮幹了,你連最後一口米湯也喝不上。”被她一通好説,王有齡知夫人是心疼他才默默做了如此許多,自己天天背地裏連野菜都吃不到,還折騰了米湯給他喝。他為人丈夫又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臉上掛不住,他又不好向她道歉賠禮,只是接過她手上滾燙的米湯,一氣喝了大半,憋出一腦門子汗來,心氣也順了。
剩下那半碗遞回去,他擦了擦嘴,蹭過去討好:“剩下的你趁熱喝了吧!”
“我剛吃了點野菜,你喝吧!你全喝了吧!”
“你喝你喝!你若不喝,下回我再也不喝米湯了。”一隻碗推來推去,搞了好半天,米湯快涼了,到底那剩下的半碗米湯還是被分成一人一半喝了。
採菊端着碗打算回後面廚房,照着他們夫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忙公事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家是決不能留下來摻和的。
這一回,王有齡卻決心破了這規矩。
“採菊,留下來咱們説會兒話。”採菊停下腳步,温順地坐下來默默看着他,王有齡接過她手裏的碗勺放到一邊,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頭一驚,想要回手,他卻攥得更緊了。
長久以來一直是他謹遵夫之禮,在閨房以外的地方相敬如賓,恨不能裝作互不相識,如今這是怎麼了?她不慣如此“你幹嗎?叫人看見多不好。”
“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説説話。”王有齡撥開她垂到臉頰邊的髮絲,自從做了浙江巡撫,他每忙於公務,忙於守城抵禦太平軍,許久不曾認真細看她了。
“你瘦了。”她本是豐潤的臉龐,跟他定親的時候,她娘總説她家採菊富態,看着就有旺夫命。現如今,圓潤的臉也凹下去了。
她不忍心告訴他城裏的百姓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連孩子們都餓得直哭。她知他心裏知,遂一個勁地找話安他。
“我原本有些胖,這樣正好,丫鬟們還説我這樣漂亮了呢!”安人的話,他怎會聽不出來,連着聽出來的還有她的貼心。了她的柔荑,他温柔地望着她久久“採菊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從定親到成親,做了這麼久的夫,還是頭一回聽他説出這樣的話,採菊的眼淚“刷”的一下被他煽出來了。
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她換上一張笑臉回望着他“你這説的是什麼話,能做夫是咱們倆的緣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城中糧將盡,眼看着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心知杭州城怕是守不久了,趁着這工夫,他好想對她説説心裏話“這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沒有女子會對我這般的好。”
“我在公事上幫不了你,除了平裏對你照顧有加,也做不得什麼了。”為人,這是本分,她如此以為。
她愛他,敬他,於是掏出心來對他。輕嘆了口氣,她心裏也有着自己的遺憾“其實我多希望自己能再聰慧點,能在大事上多幫着你一分,為你出出力,讓你也能少點心,得空歇歇。”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真的。”他們的體温通過一雙疊的手傳到彼此的身上,心事也隨之匯到一處。
採菊一再逃避的心事終於有了面對的勇氣“要是當你娶了阿四小姐,她或許能幫你想出對抗太平軍的辦法。”王有齡眼神閃爍,吐吐道:“你怎麼會提起阿四小姐?”
“我知道你欣賞她,喜歡她——她是那麼靈巧的一位姑娘,若我是男人,定也會中意她。”因為他那句“娶到你是我這輩子的福氣”採菊方才有了坦然説起阿四的勇氣…
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握着那僅剩一隻的洋酒杯發愣,她記得那是阿四祝賀他們成親所送的禮物。
酒杯本是一對,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一隻,他為此頭一回衝她發了火。
有一回,他收到一瓶洋人喝的紅酒,端詳着那瓶酒許久,她以為他想嚐嚐味道,便叫來下人開了那瓶酒,為此他遣了那下人回鄉——那是他頭一回管後院的事。
她曾無意中在他面前提起漕幫那位具有傳奇彩的大管家,她佩服阿四小姐比男人還強的才幹和氣魄。話落了音,她驀然回首竟發現身邊狀似不經意聽她説話的丈夫,眼神裏竟透着微亮的光芒。
自這以後,她開始有意識地在他面前時不時地提起“阿四”這兩個字,有時她只是提到“四”他的神都不對勁——今天初四、新來的小廝叫小四、管老爺送了四擔酒來…
本是為了試探他的情緒,幾回合試下來,竟惹了她自己滿心的不高興。
採菊開始避免提起“阿四”這個人,避免提及和“四”有關的一切。
家裏那個叫“小四”的小廝被她改了名,讓他負責外院的事;每到初四、十四、二十四,她絕口不提這是什麼子;但凡跟“四”有關的東西,她都默默放到心裏不吱聲。
漸漸地,阿四成了這個家的忌。
其實,王有齡早已有所察覺。只是他不便提及,她又好似什麼事也沒有,他便更加無法説出口。
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他們夫間還有什麼不能説,不便説的。
“採菊,其實我對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