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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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彷彿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着深碧的眼睛看外面一羣圍着的商賈模樣的人,拼命把身子縮成一團——彷彿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骯髒味的空間裏消失。
然而外面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麼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麼東西?那麼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裏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麼賣的出去?只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划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着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裏,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光、瀰漫着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里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牴觸卻一滋長起來。彷彿有毒的藤蔓瘋狂地糾纏着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歷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只為榨取完鮫人孩子眼裏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裏湧出。那一,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着:不如干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剎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裏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麼都可以背叛,什麼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一切怎麼能忘?怎麼可能忘記!
那麼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麼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揹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復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麼能做到?怎麼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面對着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抬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面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着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里。明珠的粉末終於一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裏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捲過來,腥臭而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裏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咔噠”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一直陰暗眼睛裏、第一次換了瞭解而安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説話,只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間、從來一直對立爭鬥着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彷彿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着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你…真的喜歡那個魔物麼?”
“咔噠”偶人沒有説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願。”抱着唯一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安頓好了復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裏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裏眼吧?”阿諾無聲地裂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裏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站起的剎那,傀儡師和偶人都是一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靜靜看着抱着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長髮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裏因為方才看到那的一幕閃着説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一剎、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咔噠一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着譏誚惡毒的表情看着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臉上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主人從來未曾有方才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一絲一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罔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