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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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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下也正如宣帝所言,他真的是連自己都無法超度的,又如何去超度公主?

其實宣帝果然説準了他的一樣心病:他果然是不敢面對公主的。他駭怕自己面對公主的悲情和病痛時,所有的佛門大義,自己定力修持,所有佛家弟子的戒律堤岸,都有可能被情愛和悲憫之洪水轟轟摧垮。

宣帝素有慧,慧忍無話可辯——果然堅心修信的話,紅塵凡世的兒女之情也罷,榮華名利之誘也好,一切都無法動搖他的定力。眼視而不見,心動而不移,耳聞而不聽,探望一下病中的公主又有何妨?

如果自己定力未就,禪心不堅,其實見不見也是公主一樣的。而且是另一樣的虛妄和執着。如此,既使眼不見公主之影容,耳不聞公主之聲語,心魂所慕,神魄所縈,處處皆是公主,身心豈非照樣還是不潔不靜、不空不悟之身心?

初祖庵大殿前,二祖慧可親手所植的松樹枝繁葉茂。禪院前庭悄寂無人,幾株銀杏和野槐轉眼已是綠蔭滿樹。

斜陽卻照,鷓鴣數啼。

順着禪院小廊一路朝後院走去,見小園中草木葳蕤、菜蔬青葱。山風徐來,撫過慧忍的頭髮和肌膚,他便不覺凡心一動,趕忙住了腳合十持號:“阿彌陀佛…”待咬定酸楚,略定了定心神,慧忍這才大步過了達摩殿,徑直邁上一處四四方方的青磚平台。

山寺後面的五峯廓然聳立於綠叢之中。許多年前,禪宗祖師達摩和二祖慧可便是在這方山林、這處平台之上,面壁九年,並與四方高僧大德們一起談禪論法,度化眾生的…

病中的公主斜倚在病榻上,一頭烏黑的青絲隨意飄落腮畔。一身羽白的長袍更襯得她臉的憔悴和蒼白。

慧忍隨宣帝來到寺院,因不敢直視公主那雙幽幽含怨眸子,只管低着頭忍着心痛為她把脈。因知御醫已為她診過,便詢問了所服何藥、開了何藥方。要過方子看後,又加了兩味安神補氣的靈芝和茯苓。

宣帝和慧忍退出公主的寮房後,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陰鬱地望着奇幽絕秀的遠山諸峯,半晌不理會慧忍。想到胞妹懨懨的病態和憂怨的神情時,不覺咬牙道:“和尚!你給聽着!我胞妹若因你而死的話,朕必親手先殺了你命,再滅了佛法!”慧忍答道:“阿彌陀佛!陛下,公主若死在貧僧前面,不勞陛下動手,貧僧當即自裁!”宣帝回過頭來,定定地望着慧忍,滿眼陰鬱之火。

慧忍闔目合十、默默無語。

宣帝旋過臉去,望着對面的羣山諸峯,不覺記起當初自己在宮中遇毒後,被慧忍救起,並背到山頂,每天以氣功和草藥為他心療治的情形。

憶起往事,宣帝一時心緒萬千,不覺長嘆:“唉!我實在不明白,你們這都是何苦來着?”説罷,丟下慧忍兀自轉身而去。

慧忍闔目合十持號:“阿彌陀佛!”隨即,一大串清冷的淚水嗒然滾落於腮邊…

宣帝快要被病痛和夜半的惡夢折磨得發瘋了。

他越來越害怕黑夜了。於是,他不得不通宵達旦地和后妃一起絲竹歌舞、宴飲遊樂。他再也不想去想什麼更漏幾時、軍國萬機了。每天直在天快亮時才於昏昏沉沉和醉乏極度中睡去。

見一段子來,宣帝竟是夜夜如此,麗華終於開始到不安了:就算不為家國百姓,不為朝廷江山,只為龍體康安,陛下亦當愛惜自己的身子,亦不能這樣不管不顧地折騰啊。

她開始小心勸諫起。每天等他到半夜時分,便來到宣帝歡宴娛遊的紫極殿,反覆催促宣帝罷舞息宴。

宣帝不覺心煩起來。

楊皇后生原是清淡之人,對後宮並立五後之事並不在意,平素與眾姐妹也頗和睦。但是見宣帝把帝位傳給八歲的孩子後,不是為了好生休養將息,早些恢復元氣以教導輔佐幼主,而是這般放任無度,整夜整夜地與后妃姬嬪廝鬧遊宴、任意糟踐龍體時,終於忍不住了。

這天時至‮夜午‬,因見後宮仍舊歌舞喧鬧,楊皇后先是派人幾番過去催促,見半個時辰過去了,仍舊未息時,楊皇后只好親自闖到燈火輝煌、絲竹嫋嫋的御殿,規勸宣帝愛惜身子,並請他罷宴歇息。

宣帝此時已喝得半醉,不僅不聽勸諫,反倒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袖子往懷裏扯,要她陪着飲酒聽曲。

楊皇后見宣帝身為一國之主,當着眾多宮人後妃的面,竟如此不知自重,一時便因氣惱而發作起來:“陛下即令把江山社稷視同兒戲,把朝國萬機與一個孩子替你打理倒也罷了,好歹也該自己珍重一些兒身子。為何這般通夜胡鬧,作踐自己?”

“朕腹內熱痛,心躁難耐,即令睡下也會被惡夢驚醒,皇后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如此朕?”宣帝臉不悦地答道。

“陛下即使睡不着,也當獨處靜養,多讀些治國理政的聖賢文章、研習些佈陣克敵的前朝兵書,也好輔導幼主統領江山。為何偏要、虛度光陰並通夜廝鬧?自己不自重倒也罷了,傳出去,豈不讓朝中羣臣輕笑陛下?”

“後宮不得干政,莫非皇后不知?朕清楚該怎麼做,皇后就不用再來教導朕了。”宣帝的不覺生出幾分愠怒來。

“陛下,臣妾並未干政,今夜之事原是後宮之事,規勸陛下愛惜聖體,也是臣妾份內之事。陛下不肯聽勸,反倒強詞奪理,分明是自甘墮落、諱疾忌醫。長此以往,臣妾實在替大周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擔憂!”麗華的言詞不覺也苛厲起來。

因麗華平素情和睦、與人無爭,從不曾發過什麼火的。眾人今見她突然動怒,又見陛下也氣得臉大變時,便紛紛圍上來勸她息怒。

楊皇后見眾位皇后嬪妃不知勸諫陛下,反倒説自己的不是時,越發的氣惱了。不覺將陛下之過遷怒於四位后妃,指責四位皇后不守後宮律令,引誘陛下通宵胡鬧、整夜不眠,致陛下龍體不得安寧等等。

太子的生母朱皇后自從兒子繼承大寶以來,母以子貴,先是被冊為僅次於天元大皇后的天大皇后,又被冊為母后天大皇太后,在後宮姐妹中説話也不自覺地氣盛了起來。

此時見宣帝已氣得全身發抖,便接話過去:“姐姐今晚不知哪來的這麼大火氣?聽上去,也不知究竟是在教導我們幾個做妹妹的不是呢,還是勸説陛下?若只是教導妹妹們,也請姐姐改天陛下不在的時候再來教導我們就是了。想來,姐姐今晚也是為着陛下的龍體安康才肯過來勸説的。可是,姐姐竟不見陛下已氣成這樣?若陛下龍體更加不安,豈不是姐姐的不是了麼?”麗華見朱滿月不知高低,竟然敢當眾指責起自己來了,一時氣得手指發抖,半晌説不出話來。急惱之下,也顧不得言詞斟酌和為人忌諱的話來:“你原系南朝罪俘之後,受我大周陛下浩蕩龍恩,以服侍陛下鞋襪的奴婢而被冊為大周皇后,原應該更比別的姐妹們懂得自重、規勸陛下勤政自愛。如今竟然攛掇陛下荒疏政務、恣意遊樂。我沒有怪你,你竟敢指責起我來!莫非一時得意,就忘了如你這般出身的後宮嬪妃,一旦犯了律令,原當比一般嬪妃更要罪加三等處罰了麼?”楊皇后因正在氣頭上,竟忘了指責朱皇后的話觸犯了宣帝的大忌:宣帝的生母李娥姿李太后,當年同樣也是服侍高祖更衣的下等侍女,同樣也是出身南朝罪俘之後。當初他做太子時,恰好也曾聽到父皇這樣指責過母后的話。沒料到,今天楊麗華竟以同樣的語氣來指責朱滿月,不覺觸到隱痛。驟然氣得大口大口地起氣來,一面捂着驟然巨痛的腹部,一面指着楊麗華説:“你你,住口…”楊皇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口,卻轉臉數説宣帝的不是,宣帝驟然大喝一聲:“混賬!來人啊——把這個賤人給朕拉下去,拿大杖來!給我狠狠地杖背一百二十!”眾宮人聞言大驚失

后妃和左右宮監平素其實多與皇后好,不忍見皇后受到杖策,一時全都跪在殿前,叩請陛下放過皇后。

楊皇后自小生在公侯之門,雖生恬淡寧靜,卻也是天高傲的。因見陛下不僅不聽勸諫,竟然還要人杖策自己時,不覺淚道:“陛下既如此無情無義,臣妾就請陛下賜臣妾一死好了!”宣帝見她不僅不肯求饒,反倒口口聲聲請自己賜她一死,更是氣得全身哆嗦,再也顧不得多年患難夫的情份,咬牙切齒道:“好!朕就成全你!朕先將你打入冷宮,改再賜你自縊身死!你死之後,朕再賜你楊家老少滿門皆死!”眾宮人見事情僵到這裏,怕楊皇后再説出什麼更令陛下絕情的話,遭致更大的禍事,硬是拖着她離開了。依命將楊皇后囚在了冷宮偏殿。

此時天已發亮,楊皇后的心腹宮監不敢怠慢,早就守在宮門前,只待宮門一開,早已闖出宮去、將此事飛報隋公府得知。

獨孤氏聞訊,直驚得魂飛魄散!立馬就要闖入宮去解救女兒。

楊堅急忙扯住,清知獨孤氏正在氣急火頭之上,此時進宮不僅不能救下女兒,反倒會招來更大的慘禍時,一面好言勸撫、一面令人速去請鄭大夫來府商定營救。

鄭大夫聞訊急忙趕來,兩人與獨孤氏反覆言明利害,一是每天此時陛下正在酣睡,二是帶着火氣進宮,必然言語衝撞,那宣帝一怒之下,母女和楊家滿門便慘加大難了。即令事後宣帝后悔,也無濟於事了。

直到獨孤氏漸漸平息下來,眼見上正午,兩人又再三再四地囑咐了獨孤氏一番:陛下已非往之陛下,她進宮之後,無論無論陛下如何羞辱發火,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可以做的一樣事就是隻叩頭求情,別辯理説話…

宣帝鬧了一夜,腹痛如燒,上半竿時才昏昏入睡。宮人雖和皇后好,見獨孤氏到來,因怕陛下尚未睡醒、火氣正盛,也不敢立馬叫醒他。

獨孤氏驚痛萬分地進宮之後,照鄭大夫和夫君再三再四囑咐的話,什麼話也不説,只是跪在宣帝的寢殿外,整整等到頭偏午。

待宣帝醒來時,早有人跑來悄悄報獨孤氏知道。

獨孤氏悲啼着一級一級跪爬上宣帝寢殿的台階,然後爬在寢殿外被太陽曬得火燙的平台上,以頭叩地、求宣帝饒過皇后一命。

宣帝已得知獨孤氏跪在外面,替皇后求情來了。因餘怒未消,坐在殿內,聽獨孤氏在殿外咚咚不停的磕頭聲隱隱傳入殿來。

宮監輕聲稟報宣帝,説獨孤氏在外面已經將額頭撞破,滿臉血了。

宣帝喝着冰鎮酸梅湯,聞言,眉頭略皺了一皺。

這時,聽見宮人稟報鄭大夫到。

宣帝忙説:“請進。”鄭譯見獨孤氏跪在殿外太陽下,眼都沒有斜一下,徑直走到了殿內。

見過陛下,鄭譯先問用過膳沒有?聽説用過了,便笑呵呵地説剛得了一份新的棋經,要照譜和宣帝對弈一局。

宣帝轉過臉去,望了一眼跪在太陽下的獨孤氏,心內猜出鄭譯一定是聞訊趕來為獨孤氏説情的。見他張口卻説要和自己對弈,雖無心遊戲,卻也清知他是想讓自己轉移一下,或者找機會再勸説自己的。

因有心下這個台階,便和他擺開了弈陣。

喝了點冷飲,又與鄭譯對弈了兩局、閒話了一些輕鬆的話題後,鄭譯發覺陛下的怒氣沒了,代之而來的是心神不寧。只見他不時朝殿外望着,這才裝做無意邊走棋子,邊問:“陛下,跪在外面的那個婦人,看上去怎麼有點像隋公夫人?”宣帝嘆了一聲:“正是皇后的母親隋公夫人!”鄭譯故作驚訝道:“啊?怎麼是她?她…這是為何?”宣帝沉默不語了。一時記起以往受到父皇杖策後,總是她和母后最先跑到東宮,一面着淚撫自己、一面親手為自己療傷的情景來。當初遇毒後,她和太子妃母女夜守護病榻前照看的諸多情節來,眼睛不覺就濕潤起來。

鄭譯看出了宣帝的情緒緩和,便道:“陛下,臣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臣想,統不過是陛下的後宮家務和夫鬥嘴之事罷了。不過一時氣急,各自説了過頭的話,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大頭下,隋公夫人一旦出了什麼事,陛下心下又要不安了。”宣帝點頭道:“鄭卿説得有理,你替朕傳旨,請夫人回府去吧。傳朕的話,念及隋公夫人進宮求情,楊皇后赦免一死,仍請還歸原宮吧。”鄭譯聞言,匆匆走到殿外宣旨,見一向秀麗俏美的獨孤氏此時跪在殿下,一張滿月般皎美的臉上又是血又是淚,且滿臉驚懼,頭上的斜墮髻也滑向一邊,一身薄綺衣裙滿是汗水灰土。

鄭譯與獨孤氏和楊堅夫是自小的朋友,一向親和友愛,何曾見她有過如此落魄之時?不覺一陣酸楚和心痛。一面宣旨,一面就要親自來扶,獨孤氏剛説了一句“臣妾叩謝陛下寬赦之恩”還未及低頭叩地,便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