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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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葉遠水剛剛走到辦公室,就聽見人喊:“老葉,老葉!”他一回頭,原來是農委黨組書記豐開順。
豐開順在湖東算是葉遠水的嫡系。到農委前,他是礦業局的局長,也是湖東最大的最紅火的組閣局局長。這人行伍出身,格直。做礦業局局長時,得罪了不少開礦的老總。到了農委,情緒很大。前兩年基本上不太上班。後來還是葉遠水勸了幾次,才勉強天天到辦公室伸下頭。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豐開順又突然活躍了。他聯絡了一批老幹部,還有一些礦業的老總,不斷地給葉遠水吹風。目的只有一個:湖東礦業經濟到了危難的時候了,再不動,就要出大事了。
葉遠水是希望看到豐開順的。
進了辦公室,豐開順沒等葉遠水坐下來,就開口了:“葉縣長,這是我最近同幾個礦業老總整理的材料,你看看吧!”
“材料?”葉遠水瞥了眼,他沒有接,而是問:“整材料可不是什麼好的行為。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搞得像特務似的。這不好。”
“人家做都能做得,我為什麼不能整理材料?何況我這材料也只是給政府作個參考。具體事實當然還得上面來查。我跟人大的任澤剛主任也彙報了,他也支持我。只是我人微言輕,要是葉縣長真的能…那可就是湖東礦業的大幸了。”豐開順臉上有一道疤子,據説是當年對越反擊戰時留下的。他説話一動,這疤痕就開始發紅,紅得有些醒目,也有些瘮人。他繼續説:“令狐安在湖東一手遮天,要是你縣長都不出來説話,誰還敢説?我可聽説他要到市裏去了。把湖東搞成這樣,自己得了個盆滿缽滿,就輕鬆地走了?我不服氣。要是你葉縣長不出面,我跟那些老幹部還要到市裏去。我就不信…”
“不要説了。老豐哪,看問題要長遠些。説話要慎重些,不要隨便給人扣帽子。”葉遠水雖然脾氣躁,子急,但畢竟是政府一把手,在處理問題時,還是比較穩重的。他想看到豐開順細水長
,而不是那種竹筒倒豆子——倒完就算了。更重要的,豐開順現在針對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湖東縣委書記令狐安。縣長跟書記擰起來了,這本身就很危險。如果再…
五年前,令狐安從市裏下到湖東來擔任書記,對當時任縣委副書記、縣長的葉遠水,既算是也算不得是個打擊。令狐安不來,他應該可以接任書記;令狐安來了,他就得繼續當他的縣長。令狐安下來,明擺着是鍍金的。葉遠水因此也就沒太在意,即使有點想法,也藏在心裏。他想好好地配合令狐安,做好湖東的工作。縣委和政府的關係歷來微妙。按理説如今講究黨政分開,但黨政結合得最緊密的一級政權,恰恰就是在縣一級。縣委書記講的是政治,政府要的是民主。但民主也必須集中。這種集中,最終就體現在縣委的常委會上。葉遠水和令狐安的決裂,也就是那次關於湖東礦業改革的常委會。在那次會上,政府失去了對湖東礦業的行政調節權。令狐安的理由是進一步加強對礦業的宏觀指導,湖東是礦業經濟佔主體的縣,縣委、政府就必須將工作中心放在礦業上。這理由十分得體,雖有干預行政之嫌,但常委會還是以絕大多數贊成通過了。葉遠水在力爭甚至罵人之後,保留了個人意見。但從此,他與令狐安的關係,就像沉在水裏的冰山,裂開了縫隙。隨着時光的淌,這縫隙越來越大。葉遠水自己也
到,已經到了斷裂的時候了。他也曾仔細地衡量過:令狐安到底會在湖東待多久?如果真的像令狐安自己期待的那樣,很快就能到市裏去,那麼,葉遠水再撕破臉皮,一點意思也沒有,而且,還有可能影響到下一步自己的升遷。黨、政一把手的矛盾,是官場公開的矛盾,關鍵就看是不是有人願意稍稍讓自己處於下風。一剛一柔,才有可能搭配出好的班子。兩者皆剛,則充滿火藥味;兩者都柔,工作就處於癱瘓。對於黨、政一把手的矛盾,上級大多數時候也只是勸導和適度的教育。鬧得實在不像話了,則是各打五十大板。葉遠水不想讓五十大板打在自己身上,因此這幾年一直忍着。政府內其他的副縣長,有時也發牢騷——本來是政府的事,怎麼就成了常委會的事呢?這不明明是黨政不分嗎?葉遠水聽着,也只是笑笑。一來他無法解釋,二來他也私下裏希望副職們這火氣燒得更旺些。只有大家的火氣都上來了,他才有更充足的理由,才有更廣泛的基礎。
豐開順遞了支煙給葉遠水“我這是扣帽子?不是啊!葉縣長。”他突然壓低了嗓子:“我已經聯繫了一些礦的礦主。東西都在這兒,我既然做了,就負責任到底。葉縣長要是不去市裏,我帶着這些礦主和老同志去。”
“啊,這…這不好吧?”葉遠水笑着問。
“有什麼不好?”
“我總覺得不好啊?是不是要先給令狐安同志説一下?”
“給他説?那豈不是…好了,好了,葉縣長不問,我自己去吧。”豐開順將煙蒂狠狠地扔了,轉身就要出門。
葉遠水喊道:“老豐啊,不要那麼衝動。你先將材料留我看看。”豐開順回過頭,將材料放在桌子上,一邊往出走一邊道:“我們下午就過去。”葉遠水張着嘴還想説幾句,豐開順已經走了。
葉遠水最近很少上班。一來是身體確實有了些不好的反映,經常頭暈。醫生説是嚴重的頸椎病,一定要卧牀休息。從十幾歲讀師範,葉遠水一直認為自己的身體是最好的。雖然出身貧寒,但寒門往往最能鍛鍊人,也能強健人的體魄。快三十歲時改行搞行政,他的接觸面廣了,事情多了,應酬也連續不斷。積月累,就在這機器一般的運轉中,終於在某一天早晨,他發現起牀時脖子僵直,手腳發麻。有時稍稍低頭看會兒文件,就如同懷孕了的女人一般,想吐。
子説:這大概是男人的更年期到了吧?他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是身體的機能出問題了。到醫院一查,果然是嚴重的頸椎病。醫生説再不休息,再不治療,人就要廢了。人廢了不打緊,可是…
子嚷道:都是這些年當官惹的病。當官當官,連身子也賣了。到頭來,還在縣長的位子上卧着,像只熊一樣。葉遠水明白
子的心意。要説當官沒什麼,那是假。因為做行政,葉遠水的生活發生了
本
的變化。他是縣長了,無論是
神上,還是物質上,與從前的那個小學老師有着天壤之別。在湖東,葉遠水自信自己的政聲還是不錯的。古人説:政聲人去後,是説一個當官的,只有在離開了原來的崗位後,才能讓人看到他真正的政聲。也就是説,那樣的政聲,才是真正的政聲。身為湖東人,葉遠水想幹事,而且也必須幹事。雖然他也遵循着官場的一些規則,甚至,他也享受着因為身處官場所帶來的優越,但他以為:在內心世界中,他即使不是一個最清廉最能幹的好官,也絕不是一個被規則全部同化了的糊塗官。比如對湖東礦業,他就有着許多個人的想法,可是…這樣就帶來他不太上班的原因之二,那是因為
神上總是有些舒展不開。到了政府,有些想幹的事,幹不了,不想幹的事,卻一件接着一件。應該説第一個縣長任期,他還是比較得心應手的。第二個任期,一切因為令狐安和常委會的決議,他的縣長經歷發生了重大的質變。政府不再進行礦業的決策,但又不得不過問礦業的生產與安全,這顯然是責任大於權力,是一種責權利的不對等。政府分管礦業工作的副縣長蔣
,就不止一次地抱怨:這縣長怎麼當?沒法子決策,怎麼能管理?
最終的結果是:大部分礦業的老總們,從原來的跑政府變成了跑縣委。大的礦,像吉大,像永恆,老總們經過政府的門前,車子也不再停了。他們的目標是縣委那邊,是常委們,甚至是令狐安書記。
秘書趙力進來,問:“葉縣長,下午的會議參加不?”
“下午的會?什麼會?”葉遠水問。
“關於冬季礦山安全生產的會。另外還有這正在下的大雪。抗雪災工作要佈置。鮑縣長主持。”趙力答完,葉遠水道:“那我就不參加了。我在辦公室坐坐,等會兒還得到醫院。”趙力説那我去告訴鮑縣長。葉遠水點點頭。副縣長方自達探着頭道:“遠水縣長在嘛,正好有點事。”方自達年齡不大,在政府班子裏,除了左勝男,他是最小的,今年也剛剛四十一歲。當副縣長前,他是副縣級的湖東一中校長。再之前,他是南州市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他的空降,也開創了南州市教育系統直接空降幹部的先例。當然,也可能是最後一個。方自達本身就是湖東人,他的老岳父退下來以前,任南州市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臨退時,將女婿調到湖東一中,一是解決了副處級,二也是爭一個基層工作的經歷。因為這樣的背景,方自達在政府班子裏,角十分特殊。大家都知道他在湖東只是一個過渡,因此,也不太計較與他爭權。他自己也是,一般情況下,按照分工做着工作,平時沒事,回到市裏,與一班朋友們熱鬧。
“啊,在!”葉遠水走到窗子前,打開窗,冬的陽光照
進來,辦公室裏呈現出一片花白。
“遠水縣長,身子好些了吧?可不能太累了。人不是鐵啊,到頭來,只有身體是自己的。其餘都貢獻了。”方自達不煙,但卻遞了支煙給葉遠水。
葉遠水點了火。
葉遠水是湖東有名的煙槍,外面有人稱呼他“湖東一號”這個人不太喝酒,一喝酒臉就發紅;然而一拼起酒量來,半斤八兩也能扛着。最特別的是煙。據民間消息,葉遠水在改行搞行政之前,是不煙的。當了官後,隨着職務的一步步升高,煙癮也就越來越大。高峯時,發展到一天三包。中途,他曾不下五次正式宣佈戒煙。結果很明朗,全部以失敗而告終。五十歲生
時,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回湖東,給他下了條死命令:每天的
煙量必須控制在一包之內,否則,將取消其父親資格。女兒的話,葉遠水還是得聽的。苦捱了兩個月,在多方通融之下,改為兩天三包煙。每天早晨出門前,
子會執行此項任務。其實,葉遠水心裏清楚:怎麼可能就兩天三包?除了自己口袋中的煙之外,他接了多少煙?如果按每支煙縮短五秒生命計算的話,他至少也被縮短了好幾個月了。
既然都縮短了,那就不如…
了一口煙,又使勁地咳了下,葉遠水才開口説:“剛才不是説有事…”
“啊,是有事。”方自達笑着“我有個同學,師範時的同學,就在湖東大平鎮中心學校。我來這幾年,他一直也沒找我。最近和別的同學説了,想調到一中來。這涉及編制,我想請遠水縣長看看,能不能…”
“這…”葉遠水抬起頭“教師編制是一刀切啊!你分管教育,應該知道。”
“就是嘛,所以我想,要麼就乾脆改行吧,到教育局教研室。”方自達顯然先已經想好了,調到學校只是一個帽子。
“教研室?這事我記着,等等再説吧。”
“那好。教育局那邊我已經做好工作了。只等着遠水縣長同意。”葉遠水點點頭。方自達離開後,他關上門,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他的辦公室在政府大樓的三層,靠最西頭,而且是一個轉角位置。從大樓過道里乍一看,是看不到他辦公室的門的。中間還隔着一道全封閉的木門,進去走上十來米,才是縣長室。這裏安靜,只要葉遠水願意,一般情況下,一般人是很難進來的。他聞了聞茶香,又扭了扭脖子,他好像聽見頸椎裏“嚓嚓“的響聲了。這響聲讓他有一種頸椎要斷了的覺。扭了一百下,脖子似乎舒服些了。他拿起電話,先是打了方自達的辦公室,説那事就先定了吧,你跟教育局通個氣,編制在全縣範圍裏調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