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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她们都从亭子里出来了,太早已沉了下去,园中渐渐模糊。章太太走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又看见小君达,他不知道在那花台旁边做什么呢。
“你还在这里吗?”小姑母说。
“我刚才看见校长,他说他本来要来看看你的,因为有点事今天不来了。他叫我告诉你,很对你不起,以后有什么事情,要用什么东西,都可以打发人去对庶务先生说,他姓周。”小君达说。
“刚才和我一起坐在亭子里的坐在靠柱子一边的那个好看的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小姑母又问她的侄子。
“她叫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她是个通学生。”小君达说着,他的面孔几乎红起来了。
小姑母又顺便问起学校里各方面的重要人物,教员方面,学生方面特别的人。小君达便说起教员中有一位音乐教员,叫做何梦飞的是灵珊的叔叔,是校长的旧友,平时很和校长声气相通的。至于学生方面,有一个叫做张慧民的,是一个很漂亮并且喜多事的人,还有许多零星的事故,都简单地说了出来。
于是小姑母和小君达就分开了。
章太太在两礼拜前还是终泪面的,一路上在船里还做了几次怪梦;但是到了这个学校,在这差强人意的卧房里第一晚睡得很是安适,一个梦也没有做,恢复了平静时候的状态。
一阵晨风吹到她的枕头上,她醒了。她醒来时只当自己还睡在本来的高闺绣阁里,本来的讲究的铜上,她和平常一样从被窝里伸出两只臂膊伸了一个懒。但是稍一清醒时,想起昨天的事情,知道已经到了另外一个所在,她的生活也换了个方式了。她侧过头去一看,荣荣的朝正在新糊起来的纸上,窗外面的天是深蓝,但不是往从窗幔中望出去的天。蓝天空的前面有绿树的头顶在摇动着,小鸟在看不见的地方争噪,一切都不是本来那个小天井里的景象了。那个顶上横着细铁条垂着紫葡萄藤的小天井到哪里去了呢?那个蒙着铜纱垂着窗幔的窗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曾经亲手栽起来的搁在窗沿上的一盆洛花,一盆金菖蒲到哪里去了呢?养在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梳妆台,她的大镜子,她的白铜痰盂,她的吃参须汤用的一把细料茶壶到哪里去了呢?那酱的地毯,那湖绿的天花板,湖绿的板壁,嵌着大理石的杨妃榻,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常常跟随她的东西都抛弃在几千里路以外了!而且从此以后永不和它们见面了!
…
…她忽然伤了心,昨天到的幸福不知道潜伏在哪里,她现在所到的只有可怜和孤凄,这小房子是何等灰暗而冷淡,这怎样的不称心,怎样的过不惯,怎样的寂寞呀!她痛心极了,眼泪便止不住从心里挤出来了。
放在墙角上的一只面盆中腾出热气,这是陈妈老早把面水倒在里面了,地板上出扫帚的痕迹,这是陈妈老早扫过了地。
伤了好些时候,得她身体也软了。慢慢地走了起来,毫无心绪地去洗了一个脸,平常用惯的脂粉也没有上她的脸,她的面孔出病态的黄来了,她于是坐在窗前去凝视园中的景。她看见许多花儿正开得茂盛,树木正在发扬,飞虫高高兴兴地飞来飞去,鲜的太照得很是灿煌,有两个园丁穿着单布衫正在修剪花草,听见轧刀扎扎的声音。他们也看见了她,抬起头来朝她望了一眼。她心里很为难过,也不知道是恐怖也不知道是惭愧的一种糊涂的情绪从她心里酿出来,有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要想忏悔的念头。她希望能够回去。
一霎时她到人生的悲运,凡是她生涯中所有的大小不幸的历史都上了她的心头,这一次的大不幸好像老早替她预备着的,这一个地方好像是一个大深坑老早在这里张着大口等她来,而现在已经落到这里面来了。
当这时候那学校里的一口钟镗镗地响将起来,空气就跟着这钟声震动着。这钟声,自从有了这个学校它就每天在那里响着的;昨天章太太来到这学校以后,它也照常响过几次,但是她并没有听见,这时候,她才听见了这种声音,这声音能够震动空气,一样也能够震动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许多小说上的故事,那里面有许多破镜重圆的故事的,她又想起好久以前那个算命先生对她说的话,凡是她以往之事仿佛都应了他的话,她希望以后的话也能灵验。
“来写一封信给他吧,假如他舍不得我,就一定打发人来接我。”她忽然这样转了一个念头,就到箱子里去寻出往常用以做诗写字的东西,就拟起句子来了。
然而她的文思严涩起来,手里执着那枝笔也不如意,心里迟疑着,并且一个面孔出现在她的前面。
“从此以后我只当你死了,你自己也以为死了吧!”那个面孔厉声叱咤着说。
于是她的手又软了,笔也落下来了,她又哭起来了。
第二次的钟声又响将起来,悠悠地把她送到上,她躺下去了。
这一天她的神是很颓唐的,人家来喊她吃饭的时候也推说有病不能去,下午时也没有去逛花园,晚上竟是睡不着。静静地听得几次啼,睁着眼睛去接黎明时的曙光。她的思在那黑夜与黎明相之际涌动得最厉害,直等到那自责心使她断定自己已经进了怎样一步命运而无法可以挽回了,方始静起来,方始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