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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谈着一些荒唐的事情,由别的事情讲到恋的事情,由女的研究谈到一般女子的研究,于是便常常讨论到男女问题了。在这种种话头上,我看出他常常轻蔑女,咒骂女,凡是提起女子时,他就发了些不近人情的怪议论,这种议论假使被女听到实在是承受不住的。然而我又看出他那种轻蔑和咒骂与其说是真的看不起女,毋宁说是一种变态的怨恨,是因为得不到女的而生出来的一种反动罢了。
我和他到潇湘馆去的一晚天气还寒冷得很,但是过了一个礼拜,大约已经是二月底了,那气候忽然和暖了一点。有一晚是他到我那里来,又照常提到院去的事情,并且他又特别提出潇湘馆。老实说,有燕红那种姑娘的潇湘馆,我真不大愿意去,就是那银宝,虽则头一天看见她时我心里在勉强恭维她是“冷若冰霜”,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她的“如桃李”,所以对于她的印象却是很坏的。不过易庭波既然那样发起,这个无可无不可的我,便照样和他去了。
然而这一次却是奇怪得很,仿佛许多事情真是鬼似的,我对于那银宝姑娘的觉忽然像心里闪出金星来似的觉得她好起来了。第一是她那瘦削的身材在我眼中表现出花枝似的苗条,她那带病的面孔表现出月光似的苍白,她那剪短而虬曲的头发,令我联想到南画里的泼墨……总之她身上无论哪一样东西,围凑起来令我去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简直把她当做了一件美品,说明白一点,那一次我是一味在她那冰的里面寻出许多不快意,这一次却拼命在这不快意中寻求出快来了。甚而至于我对于易庭波也起了一点嫉妒的意思,我想是什么鬼令我叫他招呼她的呢?如果她不是他的姑娘时,那我不好把燕红丢掉,重新去招呼银宝姑娘吗?
然而她那冰冷诚然还是冰冷,那冷峻的神气实不能够让我们久坐下去,亏得旁边还有一个燕红,而在一个钟头之后,我们也终究只得出来了。
刚走出潇湘馆,我的心还恋恋于银宝,便专一把话头牵连到她的身上去:“你看银宝姑娘到底如何?你还中意吗?”
“总是太冷了一点,用我们的道理来说,姑娘是不应该对待客人这般冷的。可是谁知道她对于别的客人不热呢?总之是我们没有方法使得她们热,又何在乎她们来热呢!”易庭波仿佛慨然地说。
“不尽然,我看这‘冷’却是她的格,倒似乎不是出于做作的,也许越是冷的人才越有心志呢,你好好儿做上她,只要到热,倒或者是情深意切的。”
“但愿如此,不过我倒也不在乎。不要说女,就是一般的女子又怎样呢!一概而论,女子是最古怪的东西,同时也是最讨厌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得到她们的好处,敌不过得到她们的坏处,真的可以和她们恋吗?她们是想利用男子的,我们也把她们当做玩具来玩玩好了!”易庭波照样说出这种侮蔑女的话来了。
这样说着,我们便没打采地回去了。
其中我有一个礼拜没有到易庭波那里去。不料又是一个晚上,他又到我那地方来,一进门,便笑着说道:“对不起得很,我瞒着你又同别的朋友到潇湘馆去了几次,今特地来约你,再去吧。”
“还是那银宝姑娘吗?”
“是的,走吧,马车等在外面呢。”他那种高兴的神气,完全不是那晚上说挖苦话时的神气,我想他一定在银宝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了。然而我又断定在银宝那里是不容易得到好处的,那莫非和我一样,在她身上发现美点了吧?或者是他这种沉默的男子正和那冰冷的女子相投吧?或者银宝特别喜了他吧?世界上本来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这种细小脑袋中的所谓天才所可以了解的,我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便再和他到潇湘馆去。
真是有鬼似的这一次我对于她的觉比上一次更好了。常常有人说,有许多不耐看的女子,第一次看来很好后来便慢慢地变为不好看,而有一种耐看的女子是越看越好看的,那么她大概算是耐看的女子吧?她已经渐渐地能够使我惑了!不过我所看见的并不是普通所谓的娇,却是她那冰冷之中的所谓“冰清玉洁”(我没有方法挑选适当的形容词,权且用了这个)之,重新说一遍她令我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把她拟做好手段做出来的美术品了。我想:这是怎么一回事?院里怎么跑出这样的姑娘来了呢?既然是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跑到院里来的呢?怕是真像书上所说的那些卖身葬父的孝女吧?或者是为了特殊的不幸而失足青楼的吧?这其间怕真有一段悲哀的历史吧?
我心里虽则这样作种种的猜想,可是急切要用方法去证明我的假定却还是不可能,以她那样的冷淡,除了平常的说笑以外,是不让我们怎样和她亲近的。可喜的另一方面我那燕红姑娘在最近已经调到别家院子里去了,这于我真像送掉了一件旧而讨厌的衣服,我可以专一去鉴赏银宝姑娘了,这种幸福的“镶边”,确乎像在我的情绪中时时吹出气来似的。
因此那晚上我和易庭波回来的时候,我就尽量地替她吹嘘起来,我劝他常到这潇湘馆去走走,可是他仍然保持着那种沉默镇静的神气,不像我这个涩情狂一样,到处做出许多麻的丑态。
第25章双影(3)三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