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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第十八章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影下边边兜圈子。

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

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让人飘忽忽的,后来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界窃取那么一点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都闪烁起来——乃至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乃是没了的李阙如。

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寸像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

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漫的眼光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

真他妈荣幸之至。

「牛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烟。

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

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太少,老是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钱一样——现在的女朋友们偏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堪称白无常,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

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变得咄咄人。老实说,我喜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

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无话可说了。

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棱角的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当然是他,我只是碍于香烟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鬼差,偏就开不了口。

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

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的是啥。

「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纪末时,除了无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

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我也无话可说。

「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

「俩,还是仨。」我丢掉烟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却猛然响起一串放的笑声。也不能说放,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地想起丰润的红的牙

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接的一刹那,他叼上烟,薄翁动着:「急个呀你!」婆娑的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俩女孩也对我笑了笑,她们的热短得大腿都要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场上依旧人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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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

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体撞击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声,重的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

女人一身浅黄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股。男人腿很长,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动时,就像卡住了篮球。这场景我再悉不过,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

起先雪白的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香汗,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紫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放,发髻翻飞,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颤抖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女人背靠轿厢坐在地上,长发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才一阵惊慌失措。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金属地面的那滩水渍。

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作呕。挣扎着转过身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头汗,论文还写不写了?」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商店买来了印着西北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