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书网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说 阅读记录

第五章隆吐山战役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用一个耳光扇红了俄尔噶伦脸的颇阿勒夫人,接着就把扇耳光的愤怒变成了热情。仿佛他们是上一辈子的冤家,按照“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规律,很快凑到一起了。热情善待的第一步便是请俄尔噶伦离开宗本大院,搬到颇阿勒庄园去住。俄尔噶伦忌惮着江孜宗本岩措跟囊庄园的亲密关切,又期待着颇阿勒夫人的眷顾,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颇阿勒夫人的安排。

本该死亡的果果代本把生命延续到颇阿勒庄园后,尽其所知向俄尔噶伦代了马岗武装的一切。俄尔表示,告密并不能改变不执行红辣椒箭书就会以法处死的惯例。果果说不就是为了打洋魔吗?他表示十天之内一定把自己的人马拉到边境。另外他还可以说服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离马岗武装,一起开往前线。俄尔还是摇头,因为去刺杀夏琼娃的刺客回来说,夏琼娃代本已经带人开赴前线,就要经过江孜了,且表示一定要在前线总管面前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

果果说:“可是阎罗母有话,洋魔见果果,田鼠遇到鹰。”俄尔问:“哪个阎罗母,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了这话?”果果说:“就是黑业阎罗王的老婆,在夜里,梦中,说”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知道这是果果的诈辩,阎罗母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敬畏地弯了弯,然后声俱厉地说:“杀死你的办法多了,可不要乌鸦一样离开了猫头鹰就以为再没有吃它的鸟了。”说罢,拿过白居寺的高僧送给他的一串镶金旃檀佛珠套在了果果黑黢黢的脖子上。

果果双手捧起佛珠,瞪大眼睛看着,知道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珍宝、佛的吉祥圣物,不叫起来:“噢呀呀呀”他受宠若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喊一声“俄尔大人,阎罗王和阎罗母都看着,我要为你去死了。”俄尔点着头,微微一笑。他很得意自己转眼就瓦解了马岗武装的果果代本,现在就剩下夏琼娃代本了:“看他来了江孜怎么样为自己狡辩。”夏琼娃代本来江孜的子是果果代本开拔前线后的第二天。他一见俄尔噶伦就显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乖巧的人。他说:“总管大人,我说了我要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拿什么功、补什么过呢?大人可能已经知道我这个代本团原来只有三百多人,现在的七百多人是我私自扩充的,一直不敢给噶厦说。现在打仗了,人越多越好,我也就不隐瞒了。大人只要你用噶厦的口粮代替囊庄园的口粮,让我的士兵名正言顺地吃肚子,我就可以跟囊旺钦断绝关系。我们不是囊庄园的私人武装,也不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我们,堂堂正正的藏军夏琼娃代本团。”俄尔总管沉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既严厉又亲切:“你跟囊庄园和马岗武装断绝关系,绝对不能再吃他们的口粮了。名正言顺地吃噶厦的口粮这个好办,我是代表摄政王来这里的,回拉萨后给他递一句话就行了。但是现在,噶厦的口粮还一时运不过来,我考虑先让颇阿勒庄园供应你们,当然一定会比囊庄园的糌粑好、食多。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你这个代本团不必急着上前线,暂时驻扎江孜,任务就是保护好颇阿勒庄园,不能让它受到半点损失,不管谁欺负,是囊旺钦还是江孜宗本,你都要向着颇阿勒庄园。”夏琼娃吃惊道:“大人,我没有听错吧,不让我们上前线了?”俄尔说:“你们是想上前线,还是不想上前线?”夏琼娃说:“想,也不想。我听大人的,夏琼娃代本团从此就是大人的队伍了。”俄尔说:“吃谁的粮是谁的人,你们还要听颇阿勒夫人的。”夏琼娃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那是自然。”7隆吐山口,两道战壕后面的所有山包上,都垒起了新的箭垛。战神的殿虽然简陋得只有树枝的箭丛和石堆以及少许酥油和糌粑,但守卫山口的藏兵心里,仍然飘扬着神圣的经旗、安驻着亲人般牢靠的神灵。

欧珠甲本集合属下所有活着的男女说:“神佛的西藏,身后的故乡,一千只眼睛的观世音菩萨看着,我们隆吐山全体边防军再次起誓,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大家重复了好几遍。最后丕寺的陀陀喇嘛也参加了进来。僧俗共誓,气山河的样子让南风变成了北风。

箭垛在山上七七八八一出现,十字兵就注意到了。

戈蓝上校说:“毁了一个箭垛,又出来这么多箭垛,是不是西藏人的灵魂越毁越多?上帝啊,这是什么信仰?”尕萨喇嘛说:“要是我们的炮弹轰炸这么多箭垛,西藏人就会安闲得去吃饭、睡觉、生娃娃了。人不死,隆吐山就过不去。”达思牧师说:“你怎么喜杀人呢,喇嘛?箭垛都在山上,山是神佛的居所,炸平所有山头,西藏人就没有依靠了。”

“你是想让我们消耗掉所有炮弹吧?我们的炮火炸不平西藏的所有山头。”戈蓝上校说。这一次他听信了尕萨喇嘛的,吩咐容鹤中尉:“人在哪里就瞄准哪里,耶稣告诉门徒说,打仗和死人都是必须有的。”半个小时后,十字兵的炮火轰向了守卫隆吐山口的人群。这次是十门大炮齐响。炮弹不断落在战壕里,西藏人纷纷爬出战壕往后跑。炮弹就追着人炸,到处都是轰鸣,硝烟飞石,人叫马嘶。

欧珠甲本边跑边嚷:“战神,战神。”他跑向最高的箭垛,招呼部下朝自己聚拢。无论什么时候,人与神的共在都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藏兵们不听他的,都散了,跑向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跑向自己的丈夫阿爸。呼喊声响成一片。

欧珠甲本这才意识到半天没见老婆果姆了,又嚷道:“果姆,果姆。”炮弹呼啸着,轰的一声,果姆飞了起来。《圣史》上说,果姆飞起来后胳膊变成了翅膀,她在弥漫的硝烟里待了一会儿,便又稳稳地落到地上。死而复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装扮成凶神恶煞的陀陀喇嘛们,不惧炮弹,英勇地举起长矛、利斧、大刀坚守在阵地上,一个个狰狞起面孔接着死亡,便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兴了唱,难过了唱,恐惧紧张了唱,鼓舞士气更要唱:跳一个锅庄,跳一个吉祥的锅庄,跳一个人喜佛喜山喜的锅庄。

唱着唱着她跺脚跳起了锅庄。她被硝烟托丢在高高的岩石上,边跳边唱,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悲不自,泪蛋蛋打了心也打了脸颊。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们在战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拢,以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护,结果却是替人送死。她悲愤地喊一声:“石头,石头,抱起大石头。”炮击结束了。山下的十字兵密密麻麻爬上来。

欧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们的人死了,多多的死了。”果姆说:“洋魔没上来就不算数,隆吐山还是我们的。”欧珠和果姆首先来到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活着的人陆续跟过来。一些人甩起飞蝗石,一些人搬运石块滚向山坡上的十字兵。果姆甩着飞蝗石唱山歌:敬一个石头,敬一个佛菩萨的石头,敬一个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头。

山下传来惨叫。飞蝗石和滚石屡屡击中了进攻者,但冲锋却越来越猛烈。密集的声响起来,来复的子弹雨点一样向山口,又有几个人倒下了。炮击加上打,藏兵死伤已经过半。

欧珠甲本悲切地说:“我们打不过了,隆吐山守不住了。”果姆说:“打不过了吗?”好像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说“打不过就不要打了。”欧珠说:“那我们干啥?”果姆说:“会干啥就干啥。”说罢就又唱起来。

果姆的山歌、欧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响起来。一个只会挨打不会打人的民族、一个连诅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声,在危难时刻悠扬而来:烧一炷檀香,烧一炷今生来世的檀香,烧一炷离苦得乐、生命不死的鹫山檀香。

欧珠和果姆带头,西藏人从所有遮蔽物后面站了出来,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后是女人,再后面是孩子,孩子身后是一些没有被炮弹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们端着里没有弹药,只用飞翔的山歌抵抗着快大炮的十字兵。他们的一侧,是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死了十二个,剩下的没有不负伤的,手腿缺少,骨开裂,鲜血淋淋。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倒下,全都立着,跟着西藏边防军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们没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该有的举动,他们用弹坑里炸烂的黑泥补妆了自己的面孔,举着长矛、利斧、大刀这些神圣而荣耀的已有千百年历史的武器,瞪着冲上来的英国人,随时准备扑过去。

山下,飞蝗石的程之外,戈蓝上校用望远镜看着,高兴地说:“佛哪里是上帝的对手,大概西藏人正准备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过去,举着手唱起来。他认为不能让西藏人觉得只有佛的子民才会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们还会唱,所以他喊叫着要求往上冲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基督兵前进,齐向战场行,耶稣是我元帅,引导向前进。

歌声的鼓舞让胜利在望的十字兵士气更加高涨,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来复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让西藏人看到子弹的瞳仁正在闪亮、就要旋转。

十字兵中有人用藏语喊道:“西藏人,请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后就是声。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命令士兵:“英国军队的,永远不能哑巴。”又有一个陀陀喇嘛倒下了。其余的陀陀,十七个陀陀,全都狂吼疯叫着扑了过去。长矛、利斧、大刀作为丕寺的镇寺之宝,带着神气灵光,寒风一样呼啸着。电光石火般的近距离锋中,十字兵一倒一大片,十七个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蓝上校惊呆了,赶紧往下撤。

都死了,西甲喇嘛从丕寺带来的三十个陀陀喇嘛,无一幸存,无一不是怒发冲冠、惨然悍烈。谁都相信,奋勇献身的瞬间里,他们完成了离轮回的漫长过程,成了自由往来的佛界护法神或护方神。《圣史》上说,这时候三十个阵亡的陀陀喇嘛都飞了起来,飞到十字兵的头顶,干了一件虽然不怎么光彩却仍然可以引以为荣的事,那就是拉屎撒。我们没有炮弹我们有屎。炮弹打死了我们,我们就去转世了,屎击中了你们,你们就是活受罪。《圣史》上说,一脬臭屎拉进了戈蓝上校的嘴里,上校来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护法神的屎比炮弹还要厉害,许多在这天咽了屎的十字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没有死,毕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征,而上校对上帝的虔诚,早已被上帝看见并记在了账本上。

欧珠甲本没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飞翔,惊愣地望着远远近近的尸体,直到遍山寂静,才嘶哑地喊一声:“喇嘛,喇嘛都死了。”果姆跑下山口,从陀陀喇嘛手里拿过了武器。

活着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长矛、利斧、大刀从那些死不撒手的手里拿了过来。

果姆说:“拿了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样了。”欧珠说:“跟陀陀喇嘛一样,不跟西甲喇嘛一样,西甲喇嘛逃跑了。”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着山顶的箭垛告白,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战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头。”就是说他又用滚石砸死了一个洋魔。

他身边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来。他是飞蝗石的圣手,差不多弹无虚发,只是不知道打伤还是打死了。赤乃声气朗朗地说:“战神我祈求过你,让洋魔脑袋开花,我做到了没有呢?”战神在空中发出风语:呜儿呜儿呜儿。赤乃仰头说:“知道了,我让洋魔开了三朵花。”欧珠甲本望着两个定本,惭愧地晃晃头,一刀砍向一具尸体,才发现那是一个死去的藏兵。他惊叫了一声,却更加带劲地砍起来:“我是天葬师,我把扎西的尸体砍碎了呀,你们看。是鹰就得吃,是人就得报仇。神佛恩赐了人的善良,也恩赐了人的狠毒。随人鹰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经来了,我是天葬师,天葬师”他不停地砍着,这是在尸体上练练手,给自己壮胆呢。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率领的藏兵和家属死了一多半,作为最高长官的欧珠甲本,却还没有杀敌记录。他杀不了人,一想到杀,心就软了,就会慈心求罪:“佛啊,佛啊,这还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胆气和见识都给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飞蝗石,不知道石头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胆怯的,无所谓,打死就打死了,谁让他们先杀我们呢。这时她喊起来:“洋魔又要开炮,往后退了。”炮声如雷,轰隆接着轰隆,硝烟飞石再起,一天的弹雨。

欧珠甲本带人躲向炮弹打不着的地方。在他心里,隆吐山已经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尽女绝。”对他来说,主动就死比动手杀人容易多了。他说:“果姆,我们不躲了,我们去死吧。”果姆说:“好了,现在就去死。”说着,端起长矛就要冲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谁?”欧珠甲本和活着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谁?

8西甲喇嘛见识了英国十字兵的大炮之后,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西藏的大炮搬请到这里来呢?他匆匆离开隆吐山口,来到丕,按照森巴军离开的踪迹追寻而去。但他走岔了,他走过了边沟、巴沟、普沟、拉沟的沟口,最后才来到米沟。

掌握西藏大炮的森巴军这时还在米沟,他们在赶走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卫队后,认为坚守这里就是坚守西藏最重要的边境阵地。他们在危险重重的边境一如既往地吃、喝、歌、舞,并不知道坚守阵地需要一种紧张严肃的战时姿态,仿佛他们是来比赛舞蹈的,人人充了用西藏之舞打败洋魔之舞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