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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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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曾有某出版社的编辑,约我就情之题写一句话。我想了很久,写了: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情,情是孤独的证明。

这句话很可能引出误解,以为就像一首旧民谣中所表达的愿望,情只是为了排遣寂寞。(那首旧民谣这样说: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不,孤独并不是寂寞。无所事事你会到寂寞,那么理万机如何呢?你不再寂寞了但你仍可能孤独。孤独也不是孤单。门可罗雀你会到孤单,那么门庭若市怎样呢?你不再孤单了但你依然可能到孤独。孤独更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便渴望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孤独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生理问题,孤独是心灵问题,是心灵间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与戕害所致。那么摆孤独的途径就显然不能是理万机或门庭若市之类,必须是心灵间戕害的停止、战争的结束、屏障的拆除,是心灵间和平的到来。心灵间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坦与理解,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是和平的盛典是的狂。那才是孤独的摆,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

但是这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让我们记起人类社会是怎样开始的吧。那是从亚当和夏娃偷吃了果于是知道了善恶之开始的,是从他们各自用树叶遮挡起生殖器官以示他们懂得了羞之时开始的。善恶观(对与错、好与坏、伟大与平庸与渺小等等),意味着价值和价值差别的出现。羞(荣与辱,扬与贬,歌颂与指责与唾骂等等),则宣告了心灵间战争的酿成,这便是人类社会的独有标记,这便是原罪吧,从那时起,每个人的心灵都要走进千万种价值的审视、评判、褒贬、乃至误解中去(林弹雨一般),每个人便都不得不遮挡起体和灵魂的羞处,于是走进隔膜与防范,走进了孤独。但从那时起所有的人就都生出了一个渴望:走出孤独,回归乐园。

那乐园就是,情。

8。

寻找情,所以不仅仅是寻找对象,而本是寻找乐园,寻找心灵的自由之地。这样看来,情是可以证明的了。自由可以证明情。自由或不自由,将证明那是情或者不是情。

自由的降临要有一种语言来宣告。文字已经不够,声音已经不够,自由的语言是自由本身。解铃还需系铃人。孤独是从遮掩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放弃遮掩开始。孤独是从防御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拆除防御开始。孤独是从羞开始的、自由就要从废除羞开始。孤独是从衣服开始,从规矩开始,从小心谨慎开始,从距离和秘密开始,那么自由就要从去衣服开始,从破坏规矩开始,从放不羁开始,从消灭距离和秘密开始…(我想,相视如仇一定是的结束,相敬如宾呢,则可能还不曾有。)行为是一种语言。在人们那儿,坦体已不仅仅是生理行为的揭幕,更是心灵自由的象征;炽烈地贴近已不单单是的摧动,更是心灵的相互渴望;狂合已不只是繁殖的手段,而是的仪式。的仪式不能是自娱,而必得是心灵间的呼唤与应答。的仪式,并不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的仪式是百年孤独中的一炬自由之火。在充心灵战争的人间,唯这儿享有自由与和平。这儿施行与外界不同甚或相反的规则,这儿赞美赤身体,这儿尊敬神魂颠倒,这儿崇尚礼崩乐坏,这儿信奉敞开心扉。这就是的仪式。的表达。

的宣告。的倾诉。之祈祷或之祭祀。

9。

君王与嫔妃、嫖客与娼人与人,其行为之方式的相同点想必很多,那是由于身体的限制。但其行为之方式的不同点肯定更多,因为,就便是相同的行动也都溢着不同的表达,那是源自心灵的创造。

譬如哭,是忧伤还是矫情,一望可知。譬如笑,是欣还是敷衍,一望可知。譬如西门庆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其境界的大不同一读可知。这很像是人们用着相同的文字,而说着不同的话语。相同的文字大家都认得,不同的话语甚至不能翻译。

顺便想到:什么是呢?在不赞成的人看来,并没有身,只有的心计。只要是的表达(譬如查泰莱夫人与其情人),一切礼崩乐坏的作为都是真理,并无可言。而若有之外的指向(譬如西门庆),再规范再八股的行动也算氓。

10。

的仪式,情有多么珍重,行为就要多么珍重。好比,总不能在婚礼上奏哀乐吧,总不能为了收取祭品就屡屡为亲娘老子行葬礼吧。仪式,大约有着图腾的意味,是要虔敬的。改变一种仪式,意味着改变一种信念,毁坏一种仪式就是放弃一种相应的信念。

行为,可以是的仪式,当然也可以是不的告白。

这就是为什么,对的态度,是对情忠贞与否的一个重要证明。

这就是为什么,要受到限制,而且是以情的名义。

情,不是自然事件,不是荒野上媾的季节。情是社会事件,在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之后发生,情是在相互隔膜的人群里爆发的一种理想,并非一种生理的分泌。所以不能代替情。所以情包含又大于

11。

再说第一个问题:情既然是美好的情,为什么要专一为什么不该多向呢?为什么不该在三个以至一万个人之间实现这种情呢?好东西难道不应该扩大倒应该缩小到只是一对一?多向的情,正可与多向的引相和谐,多向的行为何以不能仍然是的仪式呢?那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摆孤独么?岂不是在更大的范围里敞开心扉,实现心灵的自由与和平么?这难道不是更美好的局面?

不能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理想。这差不多与世界大同类似,而且不单是在物质享有上的大同。在我想来,这更具有理想的意味。至少,以象的逻辑而论,没有谁能说出这样的局面有什么不美和不好。若有不美和不好,则必是就具体的不能而言。问题就在这儿,不是不该,而是不能。不是理想的不该,不是逻辑的不通,也不是心的不,而是现实的不能。

为什么不能?

非常奇妙:不能的原因,恰恰就是情的原因。简而言之:孤独创造了情,这孤独的背景,恰恰又是多向情之不能的原因。倘万众相可如情侣,孤独的背景就要消失,于是情的原因也将不在。

孤独的背景即是我们生存的背景;这与悲观和乐观无涉,这是闭上眼睛也能受到的事实,所以情应当珍重,情神圣。

倘有三人之恋,我看应当赞美,应当动,应当颂扬。这与所谓第三者绝无相同,与群婚、滥、纳妾、封妃更是天壤之别。唯其可能微乎其微。更别说四。

12。

我知道有一位解放人士,他公开宣称他着很多女人,不是友而是包含且大于情,他的宣称不是清谈,他宣称并且实践。这实践很可能值得钦佩。但不幸,此公还有一个信条:诚实。

(这原不需特别指出,情嘛,没有诚实还算什么?)于是苦恼就来了,他发现他走进了一个二律背反的处境:要保住众多情就保不住诚实,要保住诚实就保不住众多情。因为在他众多地诚实了之后,众多的人都冲他嚷:要么你别我,要么你只我一个!于是他好辛苦:对a瞒着b,对b瞒着c,对c瞒着ab,对b瞒着ac…于是他好荒唐:本意是寻找自由与和平,结果却得到了束缚和战争,本意要诚实结果却欺瞒,本意要结果他好孤独。他说他好孤独,我想他已开始成人。他或者是从动物进化成人了,或者是从神仙下凡成人了,总之他看见了人的处境。这处境是:心与心的自由难得,的自由易取。这可能是因为,心与心的差别远远大于的差别,生理的人只分男女,心灵的人千差万别。这处境中自由的出路在哪儿?我想无非两路:放弃情,在欺瞒中去足多向的,麻醉掉孤独中的心灵,和,做情的信徒,知道他非常有限,因而祈祷因而虔敬,不恶其少恶其不存,唯其存在,心灵才注希望。

13。

不过真正的解放人士,可能并不轻视,倒是轻视。他们并不把联系在一起,不认为之仪式的意义,为什么吃不是的告白呢?也不必是。就是如同吃就是吃,都只是生理的需要与足,情嘛,是另一回事。这不失为一个聪明的主张。你可以有神圣的专注的情,同时也可以有随意的广泛的行为,既然互不相等,何妨更明朗些,把二者彻底分割开来对待呢?真的,这不见得不是一个好主意,不再有自身之外的意义,就可以从情中解放出来,像吃饭一样随处可吃,不再引起其它纠葛了。但是,,还包含么?当然包含,人,为什么不能也在一块吃顿饭呢?

情的重要是敞开心扉不是吗,何须以敞开体作其宣布?敞开体不过是行为一项难免的程序,在哪儿吃饭不得先有个碗呢?所以我看,这主张不是轻视了,而是轻视了,倘其能够美就真是人类的一次伟大转折。

但是这样,恐怕又要失去光彩,被轻视的东西必会变得乏味,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能使人舒适不能令人动,这道理相当简单,就像绝对的自由必会葬送自由的魅力。据说在解放广泛开展的地方,同时广泛地出现着冷漠,我信这是真的,这是必然。没有了心灵的相互渴望,再加上体的沉默(没有另外的表达),行为肯定就像按时的服药了。假定这不重要,但是呢?情失去了什么没有?

情失去了一种最恰当的语言。这语言随处滥用,在的时候可还能表达什么呢?还怎么能表达这不同于吃饭和服药的情呢?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情,必要有一种语言来表达,心灵靠它来认同,自由靠它来拓展,和平靠它来实现,没有它怎么行?而且它,必得是不同寻常的、为情所专用的。这样的语言总是要有的,不是就得是其它。不管具体是什么,也一样要受到限制,不可滥用,滥用的结果不是自由而是葬送自由。

既然这样,作为的语言或者仪式,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优于。因为,行为的方式,天生酷似。其呼唤和应答,其渴求和允许,其拆除防御和解除武装,其放弃装饰和坦真实,其互相敞开与贴近,其相互依靠与收留,其随心所及轻蔑规矩,其携力创造并共同享有,其极乐中忘记你我霎那间仿佛没有了差别,其一同赴死的觉但又一起从死中回来,曾经分离但现在我们团聚,我们还要分离但我们还会重逢…这些形式都与同构。说到底,之中原就埋着的种子,上帝把人分开成两半,原是为了让他们体会孤独并崇尚情吧,上帝把联系起来,那是为了,给一种语言或一个仪式,给一个引导或一种理想。上帝让繁衍在这样的过程里面发生,不仅是为了让一个物种能够延续,更是为了让宇宙间保存住一个美丽的理想和美丽的行动。

14。

可为什么,,常常被认为是羞的呢?我想了好久好久,现在才有点明白:忌是自由的背景,如同分离是团聚的前提。

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

这是一切“有”的质,否则是“无”我们无法谈论“无”我们以“有”来谈论“无”我们无法谈论“死”我们以“生”来谈论“死”我们无法谈论“情”我们以“孤独”来谈论“情”一个永恒的悖论,就是一个永恒的距离,一个永恒孤独的现实。

永恒的距离,才能引导永恒的追寻。永恒孤独的现实,才能承载永恒情的理想。所以在的路途上,永恒的不是孤独也不是团聚,而是祈祷。

祈祷。

一切谈论都不免可笑,包括企图写一篇以“情问题”为题的文章。某一个企图写这样一篇文章的人,必会在其文章的结尾处发现:问题永远比答案多。除非他承认:情的问题即是情的答案。

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