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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住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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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也有不少人厌恶这些市井文人,但更多的是旁观者。旁观者也能大致判断事情的真伪是非,但更希望事情的延续,尤其希望看到像“马桶车撞奔驰车”这样有趣的事情的延续。在这种群体气氛中,一个文化人很容易躲入庸常而换取安适,却不容易凭着创造而长久生存。上一个世纪的前半期,上海曾来过一些大格局的创造者,看中的是上海由租界而引发的国际多元文化生态,而不是看中“海派文人”这么一个腻腻的头衔。如果上海文化什么时候不再具备创造者的人格温度,不再以现代产业运作的方式保持自由广纳、冒险开辟、无界发散的态势,那么,即便有再多的设施和排场,也失去了灵魂。

上海在我的中学时代有教育之恩,因此,不管后来我在这座城市受多少罪,挨多少整,经多少咬,也总是默默忍受,只顾以更多的劳作来为它增添一点文化重量,作为报答。十多年前在全国各地考察时深知上海名声太差,还写了一篇《上海人》力排众议,肯定上海文明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有容量,也最有潜力的地域文明,并为明而畏怯的上海市民鼓劲打气。后来,我又一再论述,上海人应从小市民而转型为大市民。这些年随着上海的经济发展,情况已经大有改观。但几经折腾我已明白,自己虽然仍然喜这座城市的建设管理、衣食住行、生态气息,而在文化上,我与它有很大隔阂。因此这些年来除了探望爸爸、妈妈,已基本不去。

现在,连爸爸也离开了,只剩下不断用家乡方言叹息着“寂寞”的妈妈,留在那些街道间。

直到爸爸临终,我都无法向他解释,他当初把我带到上海来这件事,包含着多少生命的悖论。这种悖论并不艰深,叔叔在年轻时已经领悟。

其实爸爸也领悟了,最雄辩的证据是,他不想让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朋友”来参加自己的追悼会,他没有留下一份与这座城市相关的通讯簿。

那么,就开一个家庭式的追悼会吧。

家里人、亲眷、家乡人,再加上我们这几个儿子的朋友。

追悼会的主要内容,是在一架大屏幕上映出爸爸从少年到老年的代表照片,特别要仔细地映出他藏在屉里的那一大迭纸页:大批判简报、申诉书和一张张借条。

这些图像的讲述人,是我的子马兰。她原来对屏幕上的灾难记录并不清楚。由她讲述,有一种由外而内的悲愤。那天她黑衣缓步,慢慢叙述,坚持到最后没有哽咽。

我致悼词,主要是解释那些借条。我听到,现场响起了一片哭声。

追悼会以后,我一直在想,真后悔没有多问爸爸一些问题。几天之差,就成了永远的猜测。

我对子说:“应该动员你的爸爸写回忆录。不是用来出版,而是为后代留下生命传承的记忆。对老人本身,也是晚年的一种神总结,很有意义。”子点头。

我们没动员多久,岳父就同意了,当天便动笔。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岳母叫岳父吃饭,岳父坐在餐桌边还泪不止。岳母一怔,随即问:“写到哪儿啦?”岳父没有回答,拍拍岳母的肩,说:“老伴,你真不容易!”这顿饭,两位老人红着眼睛说几句,吃几口;吃几口,说几句。我们的侄女马格丽听起来十分艰难,却也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当即要求,把爷爷写下来的文稿输入计算机。

以后几天,轮到马格丽红着眼睛上餐桌了。

有一天吃完饭,我和子与两位老人闲聊。我把气氛调理得很轻松,然后请岳父谈谈回忆录的写作,尤其想听听与子有关的内容。

以前,我只知道他们在县城挨批斗时把五岁的马兰和两个哥哥送到举目无亲的叶家湾躲藏的事。

岳父说:“她出生前的一件事,我回想起来还非常动。”马兰出生前,两个哥哥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特别是小哥哥,几乎快不行了。做父亲的和其它很多右派分子一起在水库工地上服苦役,毫无办法。一个干部走过来,要岳父把这个孩子送给他。岳父摇头,干部说:“你这么个右派分子,怎么养得活两个孩子呢?”这话刺了周围的右派分子,等干部走后,一人凑一斤粮票,这在当时等于是割肤捐血。岳父接着再凑钱去买粮,全家活下来了,这纔有后来的马兰。

说到马兰,岳父高兴了。他说:“受罪的人也会有很好的后代。老伴怀马兰时,我就天天到河里摸鱼,保证营养。所以我在回忆录里向天下夫传授经验:要生一个漂亮一点、聪明一点的孩子吗?子要多吃鱼,而且要丈夫下水亲自摸!”我们一听都笑了。岳父还在说:“但是要培养成为人纔,还有很多门坎。有一条最关键的门坎,是她跨的。”他指了指岳母。

岳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接着回忆下去。

说的是,马兰十二岁时初中毕业,考上了省艺术学校。全部复杂的手续都由她这个小女孩自己办完,但遇到了最后一道门坎跨不过去了:她是右派分子的女儿,政治审查通不过。

对此,岳父本人没有发言权,因为事情的起因就是他。但他还是连夜写了一封封的申诉信。学校从录取到报到的时间很短,这些申诉信往哪儿寄,寄了有没有效果?

岳母也是一个演员,平不会对任何人说半句重话,这天她跟着剧团在一个山区演出,听到这个消息后悲愤加,决定破罐子破摔,不干了。剧团领导劝不住她,只好请来在当地下放蹲点的一个革委会秘书。

革委会秘书指了指山坡上连绵的火把,说:“你看,远近几十里的乡亲们都举着火把来看戏了,主角演员罢演,这可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啊!”岳母说:“那你们就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好了!我女儿考上了学校却不准上学,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革委会秘书又抬头看了看暮中的群山,火把越来越多,远远看去望不到头,像一条神秘而光亮的长龙。他觉得今夜如果不开演,真有可能酿成重大事端,态度就软了下来:“这样吧,你女儿上学的事,不难办,我明天一定给革委会主任说。”

“我很难相信你们。”岳母说。

“那我现在就向你保证,一定让你女儿上学!”一个秘书就这么作了决定,这就是“文革”

“你说了不算数。”岳母还是很硬。

“那我现在就出发去找革委会主任,你上台!”秘书急了。

“那好,你出发,我上台!”岳母说着也看了看山路。秘书逆着火把的队伍出发了,她也开始化装。

几天后,十二岁的小马兰拖着一个大木箱,里边着棉被和棉袄,挤上长途汽车向省城出发。岳父、岳母都分别向自己所在单位请假,说女儿实在太小,省城实在太远,希望能送一送。两个单位都不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