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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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的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覆:“沂:‘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然安全可靠的屹立着。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情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等着吧,我会回来的。祝福你!雅真”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雅真: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飘泊得太久!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等你。也同样祝福你!杜沂”一段飘若游丝的恋情,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情也收进了箱子,飘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所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辞行的,该代的,都已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们将远渡重洋了。连来,可欣也陷入一种惘的状态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她,她只希望纪远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丽的远景抵不过目前的离愁,小院里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种种都是她所习惯的、亲切的,对这些,她全留恋。当然,造成她神恍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她常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纪远暗中注意着她,观察着她。行期越近,她就越显得不安。终于这天下午,当她又望着窗子,愣愣的发呆时,纪远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别犹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就去吧!本来你也该去辞行的。”
“你说谁?”可欣受惊的问。
“嘉文和湘怡。”纪远坦白的说了出来。
“噢!”可欣的脸红了,垂下了眼帘,她望着纪远衣服上的钮扣,好一会儿,才扬起睫来问:“你不介意?”
“我?怎么会?”
“可是──”可欣咬咬嘴。
“我不敢去。那么久没见过嘉文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场面,一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还在恨我。”
“天下没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经另外建立了家庭,应该和你那段故事是事过境迁了,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趁此机会,把两家的僵局打开,不是正好吗?”
“你认为──”可欣盯着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两家僵局可以打开?”纪远松开可欣,把头转向了一边,可欣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会忘怀的,僵局也不易打开,这个结得太紧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会难过一辈子,懊恼一辈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烟,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说:“或者可以,你没有试,怎么知道不可以?”可欣望着烟雾笼罩下的纪远,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吗?不过,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稳櫎─”
“但求心安?”纪远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胜慨:“谁知道能不能心安?说不定会更不安心呢!怎样?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战似的看着纪远。
纪远惊跳了一下,出于反作用,立即喊出一个“不!”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
“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
“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
“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她贴住他,低语:“我你,你的坚强,也你的懦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情说,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
“你确实比我坚强,”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和女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
“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方面,女往往比男还强些。”她望望窗外的光,了背脊。
“我去了。”纪远望着她:“早些回来!”
“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的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的问:“杜家?那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的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看着可欣,然后吐吐的说:“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
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的说:可欣困惑的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那么,我去了。”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片,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的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耶诞节了,三年前的耶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悉的大门!那悉的花香!
那悉的伸出围墙的榕树枝子!她深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
这天从早上开始,湘怡就觉得有点不大寻常,潜意识的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门口,她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来吃饭哦!”嘉文和杜沂的车子走远了,他没答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近来杜沂买了一辆私人的三轮车,又雇了一个车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兴回家吃午饭,事实上,他晚饭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银行,所以总是回家吃饭。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习惯一样,提着水壶浇花,没浇多久,她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暗的光线使她不适,她渴望嘉文回来,到中午,这份渴望更加强烈了。
杜沂回来了,嘉文仍然没有回家,湘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饭她吃得很少,无情无绪而疲倦。午后,杜沂因为银行里要开业务会议而出去了。嘉龄和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有约会,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无论走到那儿,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卧室的窗子前面,百无聊赖的逗着鹦鹉,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们有诉不尽的情话,而房间里只有被寂寞冻住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