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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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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好象吃了会打嗝,着了凉会生病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象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们住的这幢远离劳改大队的土坯房——照本战术教科书上的术语说,是“独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劳改农场以来就耸立在这广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经风霜。据传说,五十年代中期,渠那边庄子上有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大白天就跑过斗渠到这屋子里来上了吊。这是个上吊的好地方,屋顶上没有顶棚,弯弯扭扭的木头椽子在外面,随便哪椽子上都可经搭上绳子。而且,有谁会到农闲时空无一人的这幢属于“严入内”的劳改农场的“独立家屋”中来,干扰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劳改犯说起来,至今还津津有味:“咦!俊着哩!还穿着红鞋,两条大辫子,唏溜个光!脸白森森的,眼睛长刷刷的。咱们给她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骨还软软的…”有的老劳改犯说她子,说她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据说吊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可是大多数老劳改犯都认为这是对她的亵渎,坚持把她描绘成一个仙女,我们这些后来的劳改犯,没有亲睹,对她当然不具有那种崇敬的情,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还原为活生生的体。

“熬着点吧”在受煎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作神上的藉。

啊,贞洁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谅我们吧!

有时,场部晚上放电影,王队长通知我们去看——看电影是“受教育”——留下一个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让他们十二个人去,我独自坐在“独立家屋”里。当领导,即使是当个犯人头,也必须公允,能自我牺牲,这才会取得被领导者的尊重和服从。蛙声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风如泣如诉,恰恰时隐时现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涂污浊的泥痕。豆大的油灯伴着我夜读。当我只见我一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剥的土墙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十三”

“十三”!这是个极不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会把她召唤出来。

果然,她从梁上飘落下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的雾气,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姑娘。和老劳改犯说的一样,两条大辫子油光水滑的,长长的睫,水灵灵的眼睛,皮肤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显出白中透红的光彩。她还穿着冬天的红棉袄,脚上果真穿的是红鞋。简陋的小土坯房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了。

她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深深的叹息:“哎,苦啊——”

“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吧…”

“我说的就是你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风的、但又很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眼睛看着摊在我面前的书。

“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着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来看书,何必呢?别把身体搞坏了。”她的声调是幽怨的。我搂着她那娇小的肢。我被她不自以为苦却关怀着我的动了,我含着辛酸说:“你也苦呀。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寻死呢?活着总比死了好吧?你要是活着多好!”

“活不下去呀,”她微微地晃动着身子,使我有一种进入梦幻般的觉。

“人要把我嫁给我不愿嫁的人,你说还能活吗?”她又低声地说:“当初,要是你在就好了。我正是要出嫁的那天跑到这儿来上吊的。那天你要在这儿,我就不上吊了。”我把她揽进我的怀里,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抚摸着她光滑的发辫。

“这都是社会的原因呀,”我说“我们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还没有真正的婚姻自由。我看书,就是要探索怎样才能建设一个人与人之间真正平等的社会。”她似乎不理会我的说教,扭动着身躯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呀!想也不敢想。我们的区委书记也这么说,广播喇叭也这么喊,可是一点不管用!不过,死了也好。你要是当作我是活人,我就活过来了。”她又扬起脸,深情地说“你是我的好人人!你别学广播喇叭说大话。我给你唱个歌吧。我好久没唱了。我一直憋着哩,我要唱给我喜的人听。”于是,她轻声地唱起来。歌声仍然是幽怨的,但却娇柔婉,在我眼前展开天里一片无人注意,任人践踏的黄的蒲公英: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子门来单扇子开,叫一声哥哥你进来。

眉对眉来眼对眼,眼睫动弹把言传。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沷上奴命跟你睡。…然而,劳改犯人们回来了!

还离着很远,就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吵闹声。姑娘悠然又化作一团彩的雾气。歌声、体、温暖的气息,全消失了。我的组员们一进门,先是一捧捧黄瓜西红柿堆在我的面前。

“贼不走空趟!”劳改犯人们说。

“吃吧,吃吧,这黄瓜是刺儿皮,可脆哩!”塌鼻子用比黄瓜还脏的手在黄瓜上捋几下,算是擦干净了,递给我。你既然把他当作贼,他也就以贼自居了。并且,在农民们都做贼的时候,不做贼倒是反常,做贼当然不会觉得可

接着,他们便在土坑上打开铺盖,劈劈扑扑地抻褥子,抖被子。一股汗臭味顿时弥漫了全屋。躺在被窝里,他们还要聊一会儿。

“咦,那个吴琼花八成儿跟洪常青搞上关系了哩!都在一个部队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睡过觉,我才不信!”

“南方人都喜搞那玩意儿,那地方热…”

“我听说,南方人上厕所男女不分哩!”

“在本国,男男女女还在一个澡堂子里洗澡哩!”

本国啥!那年我盲到上海,也是个大热天,我亲眼瞧见一伙男的女的,全在一个大池子里扑腾!”

“没穿衣服?”

“穿衣服啥!穿着衣服能在水里扑腾?都他妈的光着身子!”

“啧,啧…”而我,却搂着我的姑娘入睡了。我把被窝留出一个空档,这里睡着她柔软的、但却是虚空的身子。

有一次,劳改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部《列宁在十月》。劳改犯人看了,对瓦西里和他老婆吻别那场戏大兴趣。

“咦!了不得!电影影子里还吃老虎哩!”

“嘿,抱着脸就那个啃!”

“你跟老婆姨也啃过。嘻嘻!啃过没有?你说,你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审讯的术语,劳改犯人可是记得牢牢的,随时挂在嘴边。

“啃啥哩,脸怪脏的!我一偏腿上马,一蹦子就到河西了…”接吻“怪脏的”而身体其他部位的接触却不“脏”!情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在缺乏文化的地方,在缺乏文化的人身上,全然没有情的一切温文尔雅,没有那一套温文尔雅的繁文缛节,只有那最原始的。也是最基本的情

进得门来就吹灯,抱着我的小亲亲。

嗯咦哟——嗯咦哟——豆大的灯光熄灭了,姑娘上过吊的屋子里黑暗如漆。劳改犯们都入睡了,打鼾的打鼾,锉牙的锉牙,呻的呻;那个把牛喂死的劳改犯哼哼卿卿地这样唱了几句,最后吧咂几下嘴,也甜甜地进入了梦乡。而在这幢土坯房里,所有的梦中都有女人,如静电的火花,在这些男人的脑海中荧荧地闪烁。啊,魔障啊,魔障!

我不能说那是的、下的。在我体内,在我刚过三十岁的强壮的体里,也蠢蠢动着这个魔障。佛教经典《大智度论》中这样写道:“问曰:何以名魔?答曰: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也就是说,她能把人和智慧、道德、教养、善良的天全部毁掉,然无存。可是,去他妈的吧!既然早已把我当成“阶级敌人”一次劳改,两次劳改“反右”过去了十年还拿我写的诗“示众”死死地揪住我不放;佛教尚讲“六道轮回,生死相继”而我却总没有再次投胎的机会,又要那些智慧、道德、教养何益?

我们劳改犯入睡觉时全身光,一是为了省衣裳(除了那一张黑皮,衬衣衬可是要自己花钱买,或是由家里寄来),二是为了不生虱子。我在被窝里用糙的手掌抚摸着我肌结实的脯,很是惴惴不安,就象抚摸着随时会咆哮起来的野兽。情,早已在我心中熄灭;我的情和我曾经过的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正因为我她,我便不能让她与我共担险恶的命运,对她弃之不顾倒是还给她自由;正是因为我她,我便不能多想她。想她反而是虚伪,这等于把情的债务强加在她身上。并且,如果心灵被思念、被情所软化,便不能以一种汉子的刚劲来对付严峻的现实。我见得太多了:被严峻的现实摧毁磨跨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恋于儿女私情的人。

纯洁的如白百合花似的情,战战怯怯的初恋,玫瑰的晚霞映红的小脸,还有那轻盈的、飘浮的、把握不住的幽香等等法国式罗曼蒂克的幻想,以及柏拉图式的情理想主义,全部被黑衣、排队、出工、报数、点名、苦战、大干磨损殆尽,所剩下来的,只是动物的生理要求。可怕的不是周围没有可的女人,而是自身的情中儿没有情这弦。于是,对异只专注于异体;情还原为本能。情和皮肤同步变得糙起来,目光中已没有一丝温柔,变得象鹰眼似的沉,我抚摸得到我腔、我腹部里有一种尖锐不安的东西撞击着我。我听得见它险的咻咻的鼻息,觉得到一股如火焰般灼热的暗,在我周身的脉络中肆无忌惮的窜。那不是我,或是我的另外一面。可是它很可能猛地冲击出来将我撕得粉碎,然后它的血,扑向它所能看见的第一个异

我睡着了。我梦中出现了女人。但女人即使在我潜意识中也是不可把握的,模糊不清的。这年我三十一岁了,从我发育成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和女人的体有过实实在在的接触。我羡慕跟我睡在一间土坯房里的农民们,这个地区有早婚的习惯。在他们的梦中,他们还能重温和异接触的全过程。这种囹圄之梦,摆了脚镣手铐,能达到极乐的境地。而在我,梦中的女人要么是非常象的:一条不成形的、如蚯蚓般动着的软体,一片毕加索晚期风格的彩,一团动不定的白云或轻烟。可是我要拼命地告诉我,说服我:这就是女人!

有时,女人又和能使我愉悦的其他东西融为一体:她是一支窈窕的、富有曲线美的香烟,一个酭得恰到好处的、具有弹的白暄暄的馒头,一本哗哗作响的、纸张白得象皮肤一般的书籍,一把用得很顺手的、木柄有一种的铁锹…我就和所有这样的东西一齐坠入深渊,在无边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