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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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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最后总算被我捕攫住了。这时,我才理解她去年在羊圈告诉我的话。但他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名,我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计较?

“随你去吧!”我心里也这样说。

吃完晚饭,黑夜终于来临。这是一个郁的、令人失魂落魄的黑夜。白昼的光一点点地从没有涂漆的破旧白木窗框退出去,象生命一点点地离开体。而与此同时,料峭和寒一点点地从破旧的窗框、从土墙的各处细小的隙中向里浸润,使屋里的空气渐渐凝缩起来,土房如坟墓般地森。田野中的那片树林,虽然还没有绽开绿叶,但树干已经灌天的浆汁,变得柔软了的枝条,在晚风中发出百无聊赖的飒飒声。这是一个既使人失望又给人希望的黑夜。我头枕着手掌,仰面躺在炕上,一只灰的小蜘蛛,悄悄地在报纸糊的顶棚上爬行,仿佛象人一样,也在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语录”原来,今天是“惊蛰”各种小虫虫都要在今天爬出来。

她在外屋洗完锅碗,掀开门帘走进来,随手拉亮电灯。屋顶上顿时投下惨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眯着眼睛,但没有敢看她的脸。她一如往常,欠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着两手。她刚擦了装在蛤蜊壳里面出售的润肤油。她修饰,并且注意保养,这和从小当农民的妇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劳改,她恐怕是另一种命运吧。但是她竟劳改了,沦落风尘,这不也是她的命运么?

她专心致志地擦着自己的手。我在思忖着怎样开口。

女人的耐极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领。我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咱们的申请批了。”我特别把重音放在“咱们”两字上。

她仍不说话,边擦油,边仔细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象必须在每一个指甲里都抹上油似的。这是一片布雷区,但是我要越过去才能达到彼岸。我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放在她面前的炕沿上。

她不动声地向那张纸瞥了一眼,又擦了一会儿手,然后用两手指刷地一下把纸拈起来,一折,撕成两半。

“咦!”我惊诧地轻呼了一声,但又即刻停住。我不敢再往下说。这一片冷漠的冰层非常薄,稍一不慎我就会掉到里面,再也浮不出来。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的脸。

她没有抬起眼睛,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镇静地说:“要这玩意儿干啥?要结婚,谁也挡不住;要离,谁也捏咕不到一块儿去。既然没有情了,就是不批,不照样分得开吗?”

“当然,当然!”我连忙表示赞同。

“可是咱们不是还要拿着这玩意儿到场部去办手续么?”

“哧!”她鄙夷地斥了一声。

“你这脑袋瓜子真好使!咱们结婚的时候到场部去办过手续么?”啊!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去年,黑子把曹学义的批复给我们拿来以后,我怕夜长梦多,连队批了,场部的干部还可能从中作梗,征得她同意,就没有去场部办手续。反正山高皇帝远;谁家结婚的时候,来宾进门也不会先索取结婚证检查一番,这样,我们就“结婚”了。

我不发出一声神经质的怪笑。原来,我这个被“群众管制”的人竟和她过了一年非法的夫生活!承认我们是夫的不过是群众,是时间,是我们的情和习惯。到后来,连我这个当事人也忘却了我们还没有履行法律手续。这样说,我这些子所费的心机纯属多余,要走,我可以拍拍股就走。

我忘却了,她却记得。她向我投来十分憎恨的一眼,厉声说道:“哼!你当初跟我结婚就没诚心!”她轮廓丰的嘴突然变薄了,出雪白的门齿。

“你肚子鬼心眼!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她的话象冰雹一样打在我的脸上,我沮丧地说:“你别误会。当初我是诚心的,决不是要花样。我笑,是因为这事情很滑稽。黑子说过,没有道德的子好过,我看,没有法律的子也很方便。”我叹息一声“我们真象场戏,真象场梦!”

“我是做梦做醒了。”她说。

醒来的应该是我,而现在她也说自己醒了。我迟疑不决地停在薄冰上,不敢再迈出一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想的,会说出什么话来。是不是夫两人决不能清醒,清醒了就会分道扬镳呢?

生活就是梦。不是美梦便是恶梦。千万不要清醒!

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兀地站起身,掀开箱盖,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裳拿出来——这些衣裳没有一件不带有她的气味。她很冷静、至少在表面上看是这样。对于离婚,她好象已经于此道了。

“人穷也好,穷人离婚简单;你的、我的,一分就完了!”她居然还有这么一份幽默。最后,她把半导体收音机也放在我的衣裳上,说“这个也给你,当特务离不了这玩意儿。”我无可奈何,撇了撤嘴。现实摧毁了她的生活,摧毁了她的一切,但她又把任何要反抗命运的,要在严酷的现实中去寻找一点供氧的罅隙的行动却都当成是“反革命”必要的时候,她也会捏着小拳头喊叫:打倒这些反革命。我干巴巴地说:“这个东西是你买的,我不能要。”

“有啥不能要的呢?”她故作惊诧地摊开两手,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拿去;屋里搬不走的,你给我留下。我不是傻子,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继续在敞开的箱子中掏着。这只神秘的箱子仿佛有掏不尽的东西。她从一块小手帕包中拿出一叠钞票,很练地点出二十张。

“还有,这二百块钱,你也带上。”

“咦!”这时,我是真正惊诧起来。

“你还给我钱干什么?我们…我们生活这一年又没存下钱,我心里有数的。”忽然,她支持不住了,象一个孩子心搭置起来的积木在一刹那间全部倒塌,她冷漠的、冰凉的、严厉的表情陡地垮下来。她用拳头堵着嘴,呜呜地哭道:“我说,你章永璘,你生就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走就走,跟我耍这些花样干啥?

其实你本不用跟我要这些花样!你说一声:‘我要走’,你就走好罗!谁也不会拦你,谁也不会拉你…”她的头无力地垂着,语句断断续续的,耷下来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副被悲痛倒的模样。她捂着脸,站在箱子旁边,宛如从箱子里钻出的向我索命的鬼魂。那姿势分明召唤着我去安她,去把这一笔孽债算清楚。我犹豫着。我知道我无法跟她解释明白,我不能把既是为了她,而又是为了解决我复杂的情的这一举动——离婚,说成是单纯为了她的安全,或是说成单纯是我对她已失去了情的结果。她的脑子只能理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灰的事物、模糊的事物,对她来说是太费解了,对我来说又是太难表达了。理不能代替情,理更不能分析情,在心灵相互不能应的关系中,任何语言都无能为力。而维系我们的,在子上恰恰是情起的需求,是的接触;那份情,是由高度的快所升华出来的。离开了的接触,我们便失去了相互了解、互相关怀的依据。

但是,我还是走了过去,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的?”我问。

“我咋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蛔虫我都知道!”她乖乖地偎在我的怀里,哽咽着说“你当是我看不出来?你不走,能跟我离?你呀,劳改了二十年还是个少爷胚子,要人侍候你吃,侍候你喝。老实说,我是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去寻你的主子,不然,我不吐口跟你离,你能离得掉?你是去投靠美帝苏修也好,是去投刘少奇邓小平也好,你放心,你反革命成功了,荣华富贵了,我决不来沾你的光,你何必跟我耍这样的花样!”她笨得可,又聪明得可笑。好象我劳改的二十年中她都一直侍候着我似的,并且,她又有她对人和世界的理解——拾到篮里的都是菜;凡是和当前“革命路线”对立的,不分青红皂白一揽子是“反革命”!

而她却着“反革命”我不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什么荣华富贵!很可能是凶多吉少,所以我才…”

“哼!”她鼻子一皱,用泪眼柔情地看着我的脸,却撇着嘴狠毒地说“那是没准!你肯定不得好死!因为你亏了心了。”

“是呀,”我凄然地一笑。

“是亏了心了。”她似乎稍稍平静下来,头靠在我的肩上,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是想跟你大闹一场的,去检举揭发你,叫你再去蹲劳改。可后来一想,你也可怜,一肚子才学,窝在这儿受人欺负;你有你的苦楚…还是好离好散吧,都给各人留下些可想的地方。我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多荣华富贵,有多少漂亮的女子围着你转,象我这样心疼你的女人,你一个也找不到!我呢?我也想开了,马老婆子一个人也过了一辈子,还是乐呵呵的,我还不能象她一样过么?

“哪能…你还年轻,找一个比我合适的…”我违心地安她。

“算了吧,少跟我卖片儿汤了!”她擦干脸上的眼泪,红红的小鼻头噏动着,扇子般的睫上还沾着泪水,象湖塘上蒙着的一片雾,令人心醉。她说:“我以后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狗跟你说谎!还找谁呢?我命里不该有好男人。找着一个好男人还拢不住,要跑。那个钱,你带上,路上好花。我前两次离婚,都拼命向人要钱,要东西,打官司,这次跟你离,我心甘情愿送给你。你拿着好了,我还有三百块哩!”说完,她拧过身来,把富有弹房紧贴在我的口上,用一种仿佛准备决斗的火辣辣的语气说:“上炕吧!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玩个够!玩得你一辈子也忘不掉我!”月亮升到当空。房里的灯一灭,月光陡然象瀑布一样向小小的土屋中倾泻进来。她的细声碎语在月光中漾。

“…我告诉你,你将来是准不得好死的,因为你亏了心了…可是,不管有多少人给你送葬,送花圈,心眼里真正哭你的就我一个,你信不信?

以后,每到清明,我不管在哪儿,都给你烧纸,你就到我这儿来拿钱花好了…来吧,快了,还愣在那儿干啥?”我到有两条火烫的胳膊将我紧紧地搂住,把我拉下去,拉下去…沉到月光的湖底。耳边,又响起从水底深处浮上来的声音。

“…你别忘了,是我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的…”啊!世界上最可的是女人!

但是还有比女人更重要的!

女人永远得不到她所创造的男人!

有一个小虫子在墙角沙沙地爬。啊,天来了!再有一个月便是清明。

我是不是要回到她身边来领受祭奠呢?

好大好圆的月亮啊!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二(原载《收获》198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