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六卷童子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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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想起来了吧?”邝说。
我被她丰的面颊和小嘴上的皱痕惊呆了。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幅综合衍图:固定在下方光洁的表面上的是那个淹死的女孩的三维画像。
“没有。”我说。
这个叫邝的女人号称是我的姐姐——事实上,这可能只是一个疯子的妄想?邝是否真有着那个淹死的小姑娘的血?爸爸给我们看的照片上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婴和我们在机场里接到的这个丰的小姑娘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而且,邝和我父亲、哥哥及我的长相也毫无任何相似之处。
也许我小时候的愿望是真的:真正的邝已经死了,村民们送来的是另一个女孩,他们认为我们分不清真的鬼魂和假冒的鬼魂之间的区别。不过话说回来,邝为什么不是我的姐姐呢?小时候那场可怕的伤害使她坚信自己已转度到了另一架身躯之中,即使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她难道就不是我姐姐了吗?当然,她仍然是。所以,我要知道的是她故事中哪些东西是真的。
邝冲我笑笑,握着我的手,她指了指天上的飞鸟,但愿她把它们说成是大象。那说明她的疯狂也是始终如一的。谁能告诉我真相呢?杜丽丽?她并不比邝更值得信赖。大妈又死了。村里恐怕没有其他人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即使他们能说,我又如何去问呢?
“嘿,告诉我,我姐姐真的是我亲姐姐吗?她是个鬼魂还是个疯子?”其实,我本没有时间决定如何去做。邝和我正一起走进大妈的房间。
在屋子中央,西蒙正和杜丽丽热切地相互比划着。西蒙在空中划出一个汽车车窗,说:“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叫道:‘嘿,把你的股挪开点!’”随后好像是靠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模仿一个拿冲锋的歹徒打爆了他的车胎。
杜丽丽用长鸣方言说了句话,意思大概是“没什么”她拿出了一只旅行拖包,包很重,把她的手臂得像和好的面团。她问我们要不要看一下。突然,她眼光一扫,跨了一步,几乎踩到了西蒙的脚上,她甩起那只拖包呈“之”字晃动,就像一条蛇越过她的鼻尖窜入人群。也许她在表示这是一片树林,有些时候,树枝是这样呼呼作响地飞舞的。在她这场表演的末尾,她走到司机面前,在她的脸上吐了一口,作为道具的是西蒙脚边的一只桶。
邝尖叫着呼起来,我也附以掌声。西蒙像是在赛跑中屈居第二一样有些不服。他认为杜丽丽过于夸张,他认为汽车不可能像她甩动拖包那样快的速度,那是不可能的,而是应该慢得像一头母牛。
“不!不!不!”她一边叫一边跺着脚、是啊,也许是因为她走路分神才导致了事故。
“不!不!”她边说边推他的反背,西蒙终于不再坚持:“好吧,算你赢了,你的司机是错的!”除了年龄上不太相称外,他们真像是一对一见钟情的初恋情人,相互不停地调笑、挑逗,寻找理由彼此触摸。我心里猛地一,当然这并非妒嫉,因为谁也无法把他们俩扯到一块儿——不过,不管邝关于杜丽丽和她女儿的故事是否真实,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杜丽丽实在是太老了。
游戏至此算是结束了,她和邝回到院子里商量晚饭吃什么,她们刚一走远,我就把西蒙拉到了身边。
“你和杜丽丽干什么不行,怎么选择了坏司机这么个题目玩?”
“开始我不过想告诉她昨天洛基开车带我们的旅行和那场事故。”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把邝和我说的话告诉了他“你对此怎么看?”
“嗯,首先,我不认为杜丽丽神志有问题,也包括邝。其次,他们都在你的生活中存在良久了。”
“可这次不同。你没发现吗?也许邝并不是我姐姐。”他皱起眉头:“她怎么可能不是你姐姐呢?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她也还是你的姐姐。”
“是的,但这就意味着还有另一个女孩也是我的姐姐。”
“即使是的话,你又能怎样?不认邝了?”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耸了耸肩:“为什么?这有什么不同吗?我们看到什么说十么,对我来说,壮丽丽是个不错的妇人,邝还是邝。村子很好。我在这儿也很开心。”
“那你怎么看杜丽丽呢?她说她只有五十岁,你信吗?还是你相信邝说的…”西蒙打断了我,说:“也许你本没有懂杜丽丽的意思,你自己也说了,你的中文还没好到那种程度。”我有点气恼:“我只是说我没有邝说得那么好。”
“也许杜丽丽用的是一种表达方式,比如——‘如雏’”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男理智的确信“而你从字面上理解就以为她把自己比成小了。”
“她没有说过她是小。”我头都气痛了。
“你看,你跟我也要咬文嚼字了。我只是打个比方。”我到气:“为什么你总要证明你是一贯正确呢?”
“嘿,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在谈,我并不想怎么样…”这时,邝在院子里喊了起来。
“利比—阿,西蒙!快来,我们开始烧菜了,你们要拍照,对吗?”尽管还很恼火,我还是走进大妈的房间里去拿相机。屋里一切照旧,我提醒自己把刚才那事忘掉不想。我看看窗外,再看看表,已是黄昏时分,是拍照的最佳时间,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抖擞神去开始工作。在中国,我到一切都无法控制,任何事情都难以预料,整个是杂无序的。我拿起莱卡相机,又往摄影包中放进了十几卷快速胶卷。
在院子里,我装了几卷胶卷。雨后初霁,碧空如洗,散发着柔和的湛蓝,峰峦间有淡淡的粉状的云雾。我深深地了口气,腔都是长鸣五十三户人家炊烟中松木的清香。而在这清香之下也夹杂着大粪的臭气。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景致。砖砌的院墙可以作很好的背景。我喜这种橘红的调和糙的肌理。院中间的树叶子比较稀疏——可以避开它。猪圈作为前景非常合适——它的位置刚好在院子右边的屋檐下。它属于一种质朴简捷——就像小孩子表演圣诞中的那只马槽。不过,取代耶稣、玛丽亚和约瑟夫的是三只闹哄哄的猪,此外还有五六只,有的瘸腿,有的豁嘴。我前后调整了一下焦距,在镜头外,我看到一个盛米粥的桶,边上尽是苍蝇,一个小坑里散发出可怕的恶臭。稍微细看一下,会发现那里动着不少蛆虫。
长鸣的生活现在看来无所收益,我的预期和所见所闻过于一致,不过我脑子里尽是那些旅游杂志的热心读者所特别追求的第三世界国家的乡村田园图。我知道人们要看什么。这正是让我经常对工作到不的原因,一种事先定好的安全的乏味和平庸。这并非我所想拍的那种直言不讳的照片。但问题在哪呢?这种照片没有市场,即使有的话,这种过分的现实主义也会对人们形成误导,似乎整个中国就是如此:落后、肮脏、贫穷。我为自己过于美国化而作出的这个判断到羞愧。为什么我总是在编辑着真实的世界,为了谁呢?
装上胶片盒,取景、测光、调焦,我要在一刹那捕捉到美妙的瞬间。这时,杜丽丽正好转过身去,蹲下来向一个盆里倒水,我对好镜头,调整好焦距,准备拍摄。但当她看到我的相机时,她却一下跳了起来,摆好姿势,还不停地拉着绿罩衫的衣角。她这样做好像都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