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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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你是不知道的。"严欣字斟句酌地说:"每当你这么做的时候,总显得…显得…"
"显得什么?"
"显得格外妩媚。有一种羞涩的、令人神往的、幽雅的美…"笑容从郑璇的脸上倏然消失了。严欣的话音也戛然而止,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
两个人一不说话,土岗上就显得异常静谧、安宁。初秋夜的凉风,摇动着四面的包谷林,阔长深翠的包谷叶子,拂动衣袖般沙沙作响。田土里许多不知名儿的小虫子,在竞相争鸣。银盘般的月亮,徐徐地升上了中天,把他们相对坐着的影子,投在土岗上。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墨蓝阔远的天空里眨着眼睛。
郑璇见严欣尴尬地扶膝坐着,咬着嘴不吭气,心头有些不忍,打破了沉默道:"光顾说闲话,把正经事儿忘记了。你看,我来的时候把自己写的材料带来了,想请你看看。可这会儿,你已经看不见了。"说着,郑璇摊开卷成筒的报纸,从里面拿出两三张写字的信纸。
严欣奇怪了:"你怎么只写两三张纸?"
"要写好多呀?"她含笑反问。
"我也不知。不过,去年郭仁秀那叠材料,邵幽芬整理了足足十五六页。光是她装窑背砖,就写了一大段呢。"
"我实在写不出。"
"那你写些什么?"
"我刚下乡时,生活不习惯,水土不服,老是想家。后来学会了吃辣椒,渐渐适应了艰苦生活。出工干活,回到集体户里,也疼脚也肿,我真不想出工啊。再想想,既然来了,总得经受劳动锻炼,咬咬牙,坚持了几个月,也把农活学会了。"郑璇把她写的材料摊开又慢慢地折起,补充说:"我举了几个例子,说明问题不就行了。反正,我身上也没什么突出例子,事实是这样,我就这么写。"
"好!"严欣扬起两道眉,朗声赞道:"就该是这个样子,像郭仁秀,明明只背过几回砖,吹得天花坠,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真不知羞。"郑璇委婉地劝道:"你说话,为啥老要攻击别人呢?"严欣吐了吐舌头,不吭气了。不过从郑璇的语调中,他听出来,她听出了他的称赞,是高兴的。他默了默神,道:"我这也是老脾气了,改不掉。以后,我一定争取改。说老实话,璇,你要去开会了,我明知是好事,可心里,总有些…有些…"
"有些什么呀?讲话老是讲半句。"她娇嗔着。
"有些不习惯,舍不得…"
"你…"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一瞅到他明亮生辉的双眸,脸庄重的神情,她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闪出理解的、欣悦的光彩。
"是真的,璇。也许,我又把充诗情画意的话说白了,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严欣惶惑地、像被人赶着似的说:"我已经习惯了,每天看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说话声,知道你就在对门,生活在我的身边,我就到踏实,到有依托,到我的生活中,还是有光明、有彩、有动力的…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严欣睁大了两眼,迟疑地问着。他发现,听了自己的话,郑璇在颤抖。
"不是,"郑璇苦笑了一下。严欣的这些话,是多么珍贵、多么动听啊!她从没听第二个人讲过。更重要的,是这个讲的人,正是她内心中意的人。只可惜,她衣服穿少了。她只得直说:"我有点冷…"
"你怎么不早说呢?"严欣善意地责备着,动作麻利地下他的蓝卡其布学生装,身子移到郑璇旁边,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她推让着:"你不冷吗!不行,你把衣服穿上…"
"本没事儿!"他用右手"咚咚"地拍着肌发达的脯,带着点炫耀的口气说:"我一点也不冷。你没看到,我额头上还在淌汗嘛!"她随着他的话音仰起脸来,真的,他的额头上沁出一串细密的汗珠,从他的身上,发散出一股温热的、健康的气息,磁石般引着她。不知是两人的身子挨近了呢,还是他的衣服披上了身,她到暖和些了。与此同时,一股强电般的颤动,袭遍了她的全身。她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脸。洁白柔净的月里,他轮廓鲜明的五官,他溢着青活力的脸,是那样地俊美、那样地引着她的身心。
严欣也凝定了双眸在瞅着郑璇。泻银般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如同涂了一层釉彩。她那亮乌黑的眼睛,像宝石样闪着晶澄的光。由于她微仰着脸,她眼睑上的睫,全张开了布在柔光腾溢的眼睛周围。从她乌丝般的发丛里,散出一股幽香。严欣从没离得这么近凝望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同的姑娘,他的血在往头上涌,他的心在奔马撒蹄般跳,他的臂弯在微颤着。一股不能自主的狂放的情,控制了他的身心。他只觉得,郑璇的脸上在放着魔力,他的脸在向她靠去。
这当儿,郑璇全身颤抖了一下,剧烈得两个肩膀也动了一动。严欣正想问她,郑璇的双眼闭上了,往常启开着出甜笑的双,也微噘着抿紧了。严欣起初还没意识到,他滚烫的面颊已经挨上了她冰冷的脸腮,直到他的嘴紧紧地吻着她的温软润的双,他才明确地到,这幸福,这巨大的幸福确实发生在他的身上。
虫鸣声,雀鸟的梦呓声,石蛙的聒噪声,包谷丛丛里风摇长叶轻细的刷刷声,把这山野里的初秋夜,渲染得多么深沉平静啊!
甚至不甘寂寞的虫鸣声听去也带着疲倦了,他们俩还沉浸在奔放的恋情中。
仿佛从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送来阵阵悠扬的琴声,飞落在严欣的灵魂里,紧紧裹住了他的心。他觉到一种飞快袭来的愉悦和狂热的甜,他到自己的其他器官都麻木了,身心里泛起一种微妙、沉静的快适,言不能尽、语不能明。
夜,初降夜的初秋夜呵,空气中已经渗透了深深的凉意。可严欣只觉得身上热烘烘的,轻柔地扳过郑璇的脸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郑璇的双眼睁得出奇地大,弯长的细眉微微蹙起,似含着无限的幽怨。两行清泪,顺着她俏丽的脸颊,一直淌到略呈尖形的下巴上。
严欣剧烈地惊愕了,他俯视着郑璇,慌地低声问道:"你、你怎么了?"郑璇无力地偎依在严欣的怀里,微张了张嘴,才吐出了三个字:"我…害怕…"
"怕什么?"
"你看呀,那些山,那些岭,多么黑呵,山岭上肯定有虎豹,有豺狼,有恶魔…"严欣忍俊不地笑了:"你真是姑娘!只听说解放前有虎豹、野猪到寨上来伤人。解放后,人口多起来了,撵山围猎,早没这些事了。再说,这些静卧着的山岭,夜晚看去黝黑深沉,白天你登山去看看,千奇百态,景物壮观着呢!"郑璇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掩住严欣的嘴,柔婉地解释着:"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
"我是觉得,我们这样在一起,太幸福了。我怕会有人来硬把我们撕扯开,那个时候,该多么…"
"谁敢!"严欣把颈项一竖,声低沉地吼道:"谁敢这么干,我就和他拼了!"郑璇微嗔地一噘嘴:"看你,一说到什么事,就这么好动,不说了。你的月饼呢,掰给我吃,愿意么?"严欣把一只月饼掰开,一小块一小块地送进郑璇的嘴里。咀嚼的时候,郑璇的眼睛里出欣悦的一耀,朝他地笑着:"哟,真甜!"
"这,这月饼质量差,不好吃。"
"可这是你的手掰开的,很好吃,很甜。"郑璇抓住严欣的一只手,紧紧握在她的两只纤巧的手掌里,喁喁细语着:"严欣,愿意听我的劝吗?"
"愿意的。"
"我们好了。往后,你要记住:不要记着人家的短处,常常想着人家的长处。能做到吗?"
"很难。不过我记住了。"
"也不要去顶撞领导,得罪人。我们总是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呀!你说是吗?再说,我怕你发脾气。"
"我尽力克制自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不要对其他人讲。憋不住了,对我讲好了,对我讲什么都行。懂吗?"
"懂,我懂。"严欣深深地到被郑璇关怀着、着的幸福,他为郑璇的真情动了,情不自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搂抱着这个朴实、善良的姑娘:"璇,你真好,太好了!"郑璇缩了缩身子,往严欣的肩膀上靠了靠,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严欣的腮帮上,微微合上了双眼。
夜已经很深沉了。虫鸣声渐稀渐弱,寒愈加重,风声比刚入夜时更大了。四野的群山峻岭也显得越来越幽深、浓黑。可两个明天就要别离的恋人,什么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