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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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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省里面开会,仅仅十来天时间,她哪有多少东西要整理呀?牙刷、牙膏、巾,几件内衣钢笔、记本、全部进小小的条纹人造革旅行袋,也只不过半包包。天天出工的郑璇,觉闲得难受了。她有些焦躁地瞅着门外灿烂的秋,巴望它快些落山,她好到土岗上去。

严欣会跟她说些什么呢?说他自己的经历,谈他的思想,讲他读过的书,还很可能讲到,他对自己的看法,对自己…不管他将说些什么,她都喜听。想到她又将坐在他身旁,倾听他娓娓动听的讲叙,她的内心里,像喝了一样甜。

其实,自从在桃园里经过了那一番谈之后,郑璇的心灵上,已经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她留神他的穿着,她注意他的行动,他不在场的时候,她会期待他出现,会想到,他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而一当他的声音响起来,她总有些紧张,总有些拘谨。她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瞅他,也不敢主动说一句两句无关痛的话。她把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里。要是有个目光犀利的人把她这些迹象点出来,她准会臊得不承认,准会啐人家几口。可事实上,一有什么事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严欣。严欣已经钻进她的心里,在她的心上占据了一席地位。

午饭后,她安心睡了一觉,天天出工,没睡午觉的习惯,但一旦睡着,她又睡了很久,还做梦。在梦里,她见到严欣坐在她身旁,而她…哎唷唷,姑娘是绝对不会把自己这一类梦境讲给人听的,哪怕听的人是父母兄妹。醒来时,回想梦中的情形,她的脸上还发烫。

影西斜,去高坪寨小学校读书的娃崽们回家来了,寨路上开始响起娃崽们的嬉戏玩耍声。郑璇提前吃了晚饭,没有任何人提醒,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米子,豆灰的两用衫,搭扣黑皮鞋,白尼龙袜子。这一身衣服,配上她颀长的身段,清俏娇丽的脸,乌黑的短发,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在偏僻、闭的沙坪寨上,从来不讲究穿着打扮的郑璇,仅仅是换穿了一身新衣服,一下就把注意修饰的邵幽芬、把讲究花俏时常翻行头的丁剑萍了下去。郑璇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待女知青们收工回来,她手里卷着一筒报纸,像平常散步般,慢慢踱出了寨子。

离山脊还有几尺高,斜过来的光仍很刺目,时间还早。郑璇故意不直接朝门前坝走,她沿着田土间的小路,决定绕过青、桦树林子,到门前坝去。

青、桦树林边是一条黄的沙土小路,不远处一座雄峻的大山遮住了落,小路上显得格外幽静宜人,傍晚的风吹来,凉惬意。郑璇自在地朝前走去,刚要从沙土小路拐进包谷丛,青、桦树林里有人在叫她:"郑璇,你到哪儿去?"郑璇警觉地一回头,集体户的男知青颜雍谋扛着一把锄头,从林子里笑地走出来。她心里说:糟了,被这人上了!嘴里在答:"今天歇了一整,没啥事儿,随便走走。你在干什么呀?"颜雍谋把锄头从肩上卸下,双手撑着锄把,眨巴着眼镜片后边一对老是骨碌碌转的眼睛说:"该我铲的灰,我还没铲完,在这儿来捞便宜。林子里草皮厚,铲下来晒干,点火一烧,就是一大堆灰。好几十个工分又到手了,嘿嘿。你看,我刚点着火!"郑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青、桦树林里正袅袅地升起缕缕淡蓝的烟雾。她心里说,这人倒是会抓工分,出工干了一天,又趁这阵儿来捞外快,还自得其乐呢。真讨厌。她嘴里随便敷衍着:"你真行。收工了也不歇歇…"

"歇下来干啥呀?"颜雍谋把的脸庞一仰,抖了抖胖胖的双肩:"还不是无聊,不如捞点工分呢!平时,你也是很勤快的嘛!"郑璇知道,一和他搭讪上,就没个完了。但她一下又没找到措词走开,只得点头表示理解他的话。可心里,想到严欣在等她,她不免有些急躁。

颜雍谋很想同郑璇多聊聊,平时要找这么个机会,还找到呢。但一看郑璇理不理的样子,他又怕碰钉子,只得建议说:"走吧,一道回寨去。"

"啊,不,我还得穿过包谷地去坡上看看铲下的灰。"生怕颜雍谋再上来,郑璇不待他回答,迈开脚步就向包谷丛里钻去。

颜雍谋本想着,和郑璇一同走回寨去,路上,脚步放慢些,还能讲上好一阵话。却不料郑璇一口回绝了,而且,她说要去坡上看铲过的灰。这话多怪呀!看坡上的灰,从沙坪寨上可以直接走去呀,为啥要绕那么大个圈子。颜雍谋的双眼又转动起来了,脸上出狐疑的神。他呆想了一阵,右手重重地抹了一下鼻尖上的细汗,手是脏的,鼻尖上沾了一个黑点点,他也没知觉。

落到山脊下面去了,璀璨的光线顿时晦暗下来。穿过包谷丛丛的郑璇,尤其明显地到了这一点。她想到严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土岗上等自己,心头像有把火在燎着。早知要碰上这个年轻轻就发胖的颜雍谋,还不如直接走近路呢!

沙坪寨生产队门前坝的包谷土,是四面高中间低、呈铁锅形的沙质大土。尽管地势不高,周围也有水源,却栽不得谷子。在铁锅形的大土中央,偏偏又隆起一个土岗。这占地不过一分左右的土岗上,横顺突出几块石灰岩,锄头挖土时,常常要碰撞到岩石,把锄头撞个大口口。因这缘故,这土岗就闲空着,啥都不栽。挑灰粪、担包谷、薅土的社员累了,常在土岗上坐下歇气。所以一说门前坝大土的土岗,哪个都晓得。到了这初秋天,包谷都长得一人多高,把这土岗团团转转、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坐在这土岗上。犹如置身在大海洋里的孤岛上,外人不走进来,是极难看到的。

郑璇走到土岗上时,暮已经浓了,可土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是怎么搞的呢,她来得已经够晚了,难道严欣比她还晚?正这么想着,身后包谷丛丛发出"拨拉拨拉"的响声,她回头一看,严欣肩挎一只书包,笑眯眯地跨出包谷丛丛,快步向她走来:"我们在下午三点就把包谷拉完了。癞痢头罗世俊说,他要用马车给一个朋友去运点砖瓦,让我先回来。我在镇上买了点东西,太刚偏西,就到了这儿,还睡了一觉呢!"郑璇抱歉地笑笑:"害你久等了,真不该。"

"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定的时间嘛!"严欣和郑璇分别在土岗上两块的岩石上坐下。岩石上还有些微温,坐着并不舒服。严欣拍了拍书包,问:"郑璇,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我是提前吃的。"

"吃了也再吃一点,你看,我买了两斤月饼。本来想,你要是没吃晚饭,我们就在这土岗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严欣一面说,一面掏出包成筒状的月饼,在两人间的地上摊开。

郑璇"噗哧"一声笑了:"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呢,你就要赏月!"

"管它呢,七月中旬的月亮,也是圆的。你看,不是和八月中秋一样么!"历七月中旬的圆月,不待天黑尽,已经从东面陡峭的峰巅上升了起来。郑璇侧转脸望望,果真又圆又大,闪着银灰的光。

"你吃一个吧,算陪我吃。"严欣左手递过一个月过来,自己张嘴咬了右手里的月饼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说:"我这还有水壶哩!"郑璇淡淡一笑,说:"一会儿我再吃,你吃吧。我看着你吃,也好。"严欣不再推让,一口气连吃了两个月饼,"咕嘟咕嘟"喝了半壶水,又拿起第三个月饼,咬了一口说:"我一看到圆月,就会很自然地想到上海的家,想到爸爸、妈妈、姐姐、妹妹。尤其是想到爸爸,我的心里就酸溜溜的。"

"为什么呢?"郑璇关切地问。

"前几年,我太幼稚、太不懂事了!"严欣胡地咀嚼着月饼,"呸"一口吐出块坚硬的冰糖:"他妈的,月饼里面包的全是冰糖,真难吃!唉,为什么要到我离开了爸爸,我才想到他是对的呢。为什么在爸爸身旁的时候,我总要惹他生气呢。现在,我真想飞回上海去,告诉爸爸,我错了,我太混蛋了…"郑璇有些惊疑地凝望着严欣,她发现他情绪动,有些失态,要不是水壶里装的是清水,她真会以为严欣是不是喝醉了酒。不过,听了一阵儿,她逐渐放心了。严欣说话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一点儿也没有醉态。他讲的是自己的思想,讲的是他的经历,讲的是他的苦闷。他讲到学生时代的幼稚,讲到自己是如何忿恨反动的爸爸,讲到下乡前对祖国农村田园风光的向往,讲到他自小的理想,是要当一名白衣战士,能解救无数痛苦的病人。他又以沉重的语调,讲到他的失望,讲到沙坪寨年年吃回销粮,讲到山寨上那些冬天只穿一条破子的孩子,讲到"形势大好",讲到从不劳动的大队主任黄文发,讲到蛮横霸道的生产队老队长罗世庆郑璇听出来了,他内心深处郁积着不和怨恨,他的思想上觉到很抑,他为了所讲的这一切到真正的痛苦。

听到这一切的时候,郑璇是很揪心的。以往,在沙坪寨集体户里,也有人抱怨,也有人发牢。可男女知青们抱怨的,是在偏僻山乡没上海的早点吃,没零食吃,不能看电影。大伙儿发牢,也只是讲到生活太枯燥,没人来关心他们的疾苦,菜太少,买不到。像严欣这样赤地谈出自己的思想,还不曾碰到过。想到可能会有的调、招生、招工,知青们之间都很少思想。生怕到了关键时刻,会有人打小报告,给人小鞋穿。凌小峰的胆子算大的了,小白脸丁剑萍的无也是出了名的,但凌小峰只会声恶语地谩骂,小白脸也只会说些叫人害臊的污秽话。从没有人像严欣这样对她讲过那么多牢怪话。对这些话,郑璇的头一个觉是惊讶,第二个觉是真实。随后,她觉得对这些话应该分析。当然啰,分析起来,这些话全是可以上纲上线批判的。但是,她一点也没想到要批判严欣,也没想到要打断他的话,驳斥他的话。相反,她仔细地、入神地倾听着他讲。她觉得,作为她,该全面地、完整地了解他的思想,以便在今后的接触中,耐心地劝告他。不知为什么,她相信,她的劝告,严欣是会听的;她也相信,只要自己经常地劝他,他会改变这些思想,改变对很多问题的看法的。

有着这些想法,当严欣说完的时候,她不但没立即指出他的异端,反而还轻柔地安他道:"严欣,谁心头没点烦恼事儿?你也别难过。以后回上海探亲,好好与父母相处,不就行吗?眼下你老为这些事忧心,会影响你的身体和情绪。"

"就是,为了这些事,我的情绪总是低沉的、抑的,心里像着一块大石头,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我迫切地想把这一切倾诉出来,倒给人听,可你知道,集体户那些人,能对他们说吗?"严欣见郑璇睁着一对莹黑发亮的眼睛,细心地听完了自己的话,以为她非常赞同自己的观点,心头很是欣,他真诚地望着郑璇,眼角上闪着泪光说:"璇,这是第一次,我对你全说了!"

"我知道。"郑璇回眸瞅着严欣,点了一点头。她能不明白吗?正因为她非常清楚地知道,严欣是把她当作知心朋友,才把久憋在心底的话讲给她听。她懂得,他信赖她,尊重她。为此,她的心头甜滋滋的。不知不觉间,她又起鬓角的几丝乌发,咬在角上。

"瞧你,又咬发梢了。"严欣伸出手指点一点:"你不知发梢是脏的吗?"郑璇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是不经意的,老习惯了。"

"我看得出,你经常这样。"

"小时候,妈妈、阿姨常对我说,不许这个样,发梢是脏的,病从口入。可我老改不了,但也从没因这生过病。"

"我看也别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