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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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喃喃地说:“可是美?请您说,可是美?这儿的风景为什么教我动?对呀,为什么?它显出一种趣情,多么深远,多么空旷,尤其多么空旷,一直钻到了我的心里。望到这片平原,仿佛思想展开了翅膀,可对?并且思想飞起来了,在空中盘旋了,飞过去了,飞到那边了,飞到更远的地方,飞向我们永不会看见的梦境里去了。对呀,请您注意。那是值得赞赏的,因为那真像是一件梦见过的东西而不像是一件看见过的。”她一字也不说地静听他说,等候着,希望着,接受着他每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受到动,却不很知道是为的什么。她的确隐约望见其他的地方,那就是蔚蓝的地方,玫瑰的地方,像是虚构的和不可思议的地方,无法找着却始终被人寻觅的地方,那些地方都使我们认为其余一切地方都是平凡的。
他接着又发言了:“对呀,是美,所以是美正因为是美。其余的视界可以给人更深的印象,却不及这么调和。唉!夫人,美,调和的美!世上只有这哟。除了美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懂得美的人多么少!一个身材的线条,一座人像的线条或者一座山的线条,一幅画的调或者这片平原的调,《约康德》①那幅画像里难于言传的事物,一句可以一直咬着我们灵的语言,这点点不多的东西,使得一个艺术家像上帝一样有创造力的东西,那么人群中有哪一个能够把它辨认出来?
“请您听,我来对您朗诵波德莱尔的两节诗。”接着他朗诵起来:
我是一样膜视的。你,眼波漾的仙女,旋律、芬芳、绰约、哦,我心中唯一的女王。
设若你可以使宇宙美化,使光飞翔!
基督英由于他的抒趣情味吃惊了,现在她注视他,用眼光向他询问,不很懂得这两节诗能够包涵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他猜着了她的心事,于是痛恨自己没有把他的热狂传给她,而那些诗句他是朗诵得很好的。他就用一种轻蔑的意味接着说:“我居然想强迫您来玩味一个灵如此飘忽的诗人,我真是一个痴人了。我希望将来总有一天,您定像我一样觉得到那些事情。妇女们的直觉力素来是远比了解力来得丰富的,所以对于她们的思想旁人首先要作一种同情的召唤,她们才能领悟得艺术的种种秘密的和暗藏的意思。”接着他向她表示了敬意,又说:“我将来极力使自己来作那种同情的召唤,夫人。”她并不觉得他没有礼貌,但是认为他是个怪人;她竟不再设法去求了解了,她现在忽然注意到她从前没有留意的一件事,就是,他长得很文雅,但是身材过于高大和强健,姿态过于雄伟,使人难于一时看得出他装饰上的细腻的考究。
此外,他的头部有点野的、未成的意味,因此,一眼望过去他整个的仪表都略为显得笨重。但是,等到看惯了他的容貌,旁人就觉得别有风致,一种强健的和硬的风致,它有时随着他那种始终不朗的声音的软化而变成很和缓的。
基督英第一次注意到他浑身从头到脚都是修饰得那么仔细的,她暗自说道:“确确实实,这个人的优点是应当一件一件去寻的。”这时候共忒朗跑过来找他们了,他叫唤道:“妹妹,喂,基督英,你等一下!”后来他赶上了他们的时候,他带着没有停止的笑容向他们说:“哦!你们赶紧来听阿立沃家的小女孩子说话罢,她是非常奇特的,她有一种惊人的聪明。爸爸终于使她不到生疏了,于是她对我们述着世上最滑稽的事情。你们等他们一下罢。”他们就等着侯爷,他正同着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子,沙尔绿蒂·阿立沃走过来。
她用一种孩子气的和乖巧的兴致述着镇上的故事,农人们的天真和狡猾。她摹仿他们的手势,他们的迟钝姿态,他们的庄重语句,他们种种读变了音的发誓口吻,她做出他们面目上的种种动作,使得她那个活泼漂亮的脸儿增加了妩媚。她那双生气的眼睛发着光,她那张并不显小巧的嘴巴张开得很自然,出那些雪白整齐的牙齿,她的略略翘起的鼻子使她显得有一种聪明的神气,她皮肤是鲜润的,花朵一般的鲜润,使得旁人嘴因为羡慕而颤动。
侯爷的一生从前几乎全是在自己领地的范围里度过的,基督英和共忒朗都是在属于家庭的古堡里长大的,四周都是诺尔曼第那地方的自负的和胖大的佃农;侯爷有时候跟着习俗接待佃农们吃饭,而佃农们的儿女都是和共忒朗兄妹俩同时行过第一次领圣体礼的,也都受到了兄妹俩的亲密款待,所以侯爷和共忒朗兄妹俩这时候都知道用一种友谊的诚实态度,一种恳切的聪态度,向这个已经四分之三算得上社会人物的乡村女孩子谈天,并且在她心中立即引起了快乐的和倾心的信任。
昂台尔马和鲁苡斯都转来了,他们早已到过了村口边,可是没有愿意进去。
后来,大家都在一株大树脚下的壕沟边野草上面坐下了。
他们长久地留在那地方,从容地谈着,一切都谈到了,而同时又是什么都没有谈,大家都落到一种适意的疲乏麻痹境界里了。偶尔有一辆车子走过,那始终是用两条牲口拉着的,车上的轭得牲口扭着脖子低着脑袋,赶车的始终是一个缚紧着肚子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黑的毡帽,手里举着一细而长的木杖,用乐队指挥者的动作指挥他的牲口。
那个赶车的人帽了,向阿立沃姊妹俩欠了欠身子;于是她俩用一个由清脆的嗓子道出来的亲密的“安”回答了他。
随后,钟点已经不早,大家就回去了。
走到风景区跟前的时候,沙尔绿蒂·阿立沃高声叫唤起来:“噢!步雷土风舞!步雷土风舞!”果然有人正据一支陈旧的倭韦尔尼小曲跳着步雷土风舞。
男男女女的农人们各自走着并巳蹦着,一面装出许多妩媚的姿态,旋转并且彼此互相鞠躬致敬;女的用每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拈着自己的裙子提起来;男的挥着双手或者弯起双手做成篮子的挽手样子。
单调而有趣的小曲也在傍晚的凉风里舞着;那始终是同样的乐句,用提琴的很尖的主音奏出来,而其余的乐器都跟随它的节奏打着拍子,使得姿态更其富于跳跳蹦蹦的意味。的确是简单的和农村的音乐,活泼的和缺少艺术趣味的音乐,适合于这种乡间的和螨跚的双人三步舞。
浴客们也试着来舞了。玛尔兑勒立在倭迪兰小姐对面蹦着,她做作得如同一个芭蕾舞里的女配角;小丑洛巴尔末绕着乐园的女出纳员摹仿一种奇特的步法,她仿佛被巴黎蒲里乙舞场①的回忆动了。
但是共忒朗忽然发现何诺拉医生正在全心全力地舞着,并且用道地的倭韦尔尼人的风格表演古典的步雷土风舞。
音乐不演奏了。大家都停住了。那医生走过来和侯爷寒暄。
医生擦着自己的额头并且着气。
“是有益处的,”他说“有时候做做青年人是有益处的。”共忒朗把手着医生的肩头,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神气微笑并且说道:“您从前没有和我说过您是结了婚的。”医生不擦汗了,郑重地回答:“我是结了婚的,并且不好。”
“您怎么说?”
“我说:我的婚结得不好。请您不要做那种傻瓜,青年人。”
“为什么?”
“为什么。听我说罢。我结婚到现在二十年,然而,我始终还是不惯。每天晚上回家去,我总说:怎样,这个老夫人还在我家里!那么她永远不走吗?”他的神气是那么正经的和自信的,所有的人全笑起来。
但是旅社里报着吃夜饭的钟声了。会场闭幕了。他们送着阿立沃姊妹俩回家,末了大家和她俩分手以后,就来谈着她俩了。
谁都觉得她俩都是动人的。仅仅昂台尔马格外称赞鲁苡斯。侯爷说:“女的本质真是柔顺的!她俩还不知道使用父亲的金钱,然而仅仅金钱上的接近已经把这两个乡下女子造成贵族小姐了。”基督英向波尔·布来第尼问道:“那么您呢,哪一个在您认为是最好的?”波尔低声慢慢地说:“噢!我吗,我简直对她俩望都没有望过。我认为最好的并不是她姊妹俩。”他说那句话时,声音很低很低;而她什么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