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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余香在此:奚啸伯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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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啸伯还把许多钱花在亲戚朋友的身上。唱红了以后,每天都有人到家中去“告帮”(即借钱)。只要对方张口,无论多少,总要给一两块大洋。一个表弟,每周必来吃两次饭,饭后必大烟,临走必拿点钱。奚啸伯对这个表弟从未厌烦过。子有七个兄弟,生活也常靠他供给。他认为这是分内之事。奚啸伯对同行也是如此。著名花脸演员金少山一度衰败,连顿正经饭菜都吃不上。他组织同行为金爷唱“搭桌戏”(一种不取酬劳的演出。若干演员为救助某一同业而举行的演出,收入全部赠与该人),以解决生活困难。著名老生高庆奎,晚年生活窘迫。只要他去了后台,就一定叫管事给高先生送个“红包”里面装上相当二路老生的戏份。

令人想不到的是,奚啸伯对家里人却相当“抠门”奚延宏说:“想花他几个钱,可太难了。”1956年,儿子在北京京剧四团工作,想买辆自行车,求父亲凑点儿钱,可说什么也不行。实在没辙,便向当时的副团长吴素秋求援。吴一口答应,从奚啸伯的工资里扣下二百元。事后,奚啸伯还老大不高兴呢。

奚啸伯死时,没有积蓄,也无家产。死后,他给儿子留下一条破毯、一个樟木箱。

子】奚啸伯是个孝子,对长辈极其恭顺。挣钱多的时候,别说是置房产,就是给子买件新衣服,一要经母亲同意,二要跟姐姐、嫂子一起买才行。他的子张淑华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很受管束,常常暗自生气,又不敢多说一句。久而久之,元气大伤。奚啸伯也为家庭里的各种纠纷耗去许多力,疲惫又痛苦。1949年,子病故,那年,他四十岁。

好岁数又唱得正红,续弦还不容易?子病逝不久,不少亲戚朋友便登门提亲,却都被奚啸伯婉言谢绝。他深知母亲的脾气和家务的繁重,深恐婆媳不和,引来家庭不幸。1954年老母去世。再提此事时,他又怕新媳妇给三个子女带来痛苦。弟子欧中石也劝说他续娶,以便有个老伴照顾。他仍不同意,说:“再娶困难很多。一要对方意,二要孩子意,三要我本人意。我不能委屈别人。你想想,对方不意,这不是叫人家来受委屈?孩子们自幼丧母,若与继母不和,既委屈了孩子,更对不住他们九泉下的母亲。与其后对不住人家,不如自己对不住自己。”每说到这件事,他总是热泪盈眶。与梅兰芳合作演出《二堂舍子》,梅老板曾慨地说:“他这个戏是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体会了吧。”

“文革”中,他身患半身不遂之症。朋友们议论说:“奚啸伯如果有个老伴儿就好得多了。”他说:“我成了这个样子,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又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身子,不是坑人家吗?!”奚啸伯六十七岁溘然辞世,二十八年孑然一身。

【我冤呀!】1957年6月5,由叶恭绰、李伯球、李健生、李万等主持的戏曲界整风座谈会在北京饭店举行了,后来,父亲和农工中央副主席黄琪翔也赶来参加。在这个会上,父亲结识了奚啸伯。

俩人作了简短的谈话,父亲劝他参加中国农工民主

奚啸伯说:“我已经参加民盟了。”父亲笑着说:“那我们是一家人了。”父亲问他经常演出的剧目都有什么。他说:“为了纪念《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诞辰,我和北京市四团演出了一个新戏,叫《范进中举》。”编写剧本的是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的作家汪曾祺。

“《范进中举》?”父亲重复了剧名,高兴地说:“好戏呀。”奚啸伯答:“我只演了范进,可没中举。”这话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

座谈会上,奚啸伯没有发言。可他的儒雅气质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散会时,父亲让我的母亲用她的车送奚先生回家。

我对这次会晤很兴趣。想查查中国农工民主中央委员会过去的简报、记录或资料,做进一步的了解。可人家告诉我,农工所有过去的文字材料都上缴了中共中央统战部。我还想查查民盟中央1950年代的档案,看看奚啸伯是不是真的参加了民盟。人家又告诉我,民盟的档案也上缴了。

后来从奚延宏那里,我才知道了奚啸伯在反右阶段的某些情况:1955年奚啸伯和儿子一起参加了北京京剧四团,他任团长,与吴素秋等人合作演出。不久,北京成立了一个京剧工作者联合会。梅兰芳、马连良分别任正副会长。因奚啸伯有文化,大家就推举他为秘书长。这段时间,他又忙着唱戏,又忙着社会活动。那时,奚家住在菜市口,李万先生住在大吉巷,两家靠近,彼此情也好,加之他孤身一人,李万、李小父子就经常请奚啸伯到家里聊天、饮酒、吃饭、喝茶。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戏曲界开座谈会,李万总拉他参加。他也愿意和叶恭绰、张伯驹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往来。每次的座谈会,都是李万发言,他记录。俩人形影不离。运动转入到反右阶段,俩人就一齐戴上了右派帽子。奚啸伯一提起反右,就说:“我冤呀。我从旧社会来,喝。但我从心里没反。”后来,我又从刘曾复先生那里得知:李万在1957年夏季那篇关于民营剧团的彩发言原来是由奚啸伯起草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右派罪行”了。

【落脚石家庄】他成了右派分子,石家庄地区京剧团的团长(刘同起)来北京探望。谈话中,约他去石家庄。已经离开北京京剧四团的奚啸伯,觉得自己在北京已无任何出路,便一口答应下来,同意试演三个月。

一起到石家庄的,除了儿子奚延宏、琴师魏铭、跟包的陈宝山师傅以外,另有三人同行。到了新的单位,文化机关的负责人和他谈话,说:“因为你戴了帽子,待遇和工资都不能按从前的标准计算了。”奚啸伯同意了,可和他同来的人一看这情况,拔腿就走。最后,剩下了儿子、琴师和陈宝山。

为了改造思想,奚啸伯除了唱戏,还干扫地、打水等体力活儿。1959年,他成为第一批摘掉帽子的人。张东屏专员很关心他,与有关方面打招呼,要求在生活方面尽量照顾。

“白云深处青山下,茅庵草舍无冬夏…煞强如风波千丈担惊怕。”奚啸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提出离开石家庄了。

和北京的剧团相比,石家庄地区京剧团更多的是去中小城市和乡镇演出。奚啸伯的身体本来就弱,加上演出的劳累,体质开始下降,疾病也找上门来。奚延宏看了非常心痛,并觉得自己这样陪着父亲,总在乡下唱,一没意思,二无前途,就更谈不上技艺的提高了。

一天,儿子终于开口了:“我要离开石家庄。”奚啸伯惊惧又伤,说:“你母亲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只有我们父子相依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可怎么过呢?这儿的演出条件是差,可人家给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这样走呀!”就这样,奚啸伯把自己一条命和全部艺术给了石家庄。

【寂寞沙洲冷】1962年,五十二岁的他,从艺整整四十年了。他毕竟有文化,觉得已经很有必要对自己走过的路,做一番整理。4月的一天,当同辈艺人还在忙活着登台唱戏的时候,奚啸伯已经在北京的家平坦胡同五号,开始口述历史,由弟子欧中石记录下来。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啸伯自己写的。全篇完成后,底稿留在欧中石手里,誊清一份后,他带回石家庄,准备将来作为《奚派艺术专集》的主篇。

“文革”中书稿遗失,幸亏那份底稿在欧中石那里,保存完好。

1963年,为了选拔赴京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的剧目,河北省在省会天津市举办了盛大的现代戏汇演。那次共有六台大戏。有唐山的《节振国》、张家口的《八一风暴》和《杜鹃山》、天津的《六号门》等。此外,就是石家庄的由奚啸伯主演的《红云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戏,都要进行讨论,当时负责记录、整理会议发言的是尹丕杰先生。他虽是北师大毕业生,却又是个刚从劳教农场出来的“摘帽右派”与会者都很清楚:《红云崖》这出戏绝无进京演出之可能,症结所在就是主演是个右派。

因料定《红》剧必遭淘汰,讨论会也开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规:讨论会记录稿要给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顾地转身走了。尹丕杰正不知所措,忽见奚啸伯还在整理东西,便走过去说:“这记录稿给先生好不好?”奚啸伯脸一红说:“也好。”便接过去看起来。

少顷,他抬头问道:“这是刚记的吗?哎呀,这简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笔头功夫好了得!”然后低头又看了一会,遂抓住尹丕杰的手,说:“因为素未谋面,不知老弟的来历,请介绍一下。”尹丕杰苦笑道:“我与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须生,我不过是在景县京剧团当编导,临时工而已,不值一提。”奚啸伯沉不语,尔后话锋一转:“好,我单听听您对《红云崖》的意见吧。”尹先生谈了一大堆看法,还间杂提了一些修改建议。

奚啸伯听完,客气地说:“高见,高见。”又问:“您看过我多少戏?”答:“不太多,但也不少。”

“请评一评。”

“不敢,不敢。”奚啸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说:“这样吧,我只就先生的唱工写几个字吧。”便从记录纸夹里出一页白纸,写了“鹤鸣九皋”四个字。

奚啸伯看后,说:“过奖,过奖。”尹又写了“雁落平沙”四个字。

“啊,知音。难得的知音。”奚啸伯显然有些动。

“先生别急,还有几个字呢。”接着写道:“寂寞沙洲冷。”奚啸伯半晌无语,后长叹道:“命该如此。”说着将写着字的纸片叠起来,想往衣袋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