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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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
“您说是多少石吗?”我问。
“我当然不是问多少车皮,”他用讥笑的口吻说。
我突然面红耳赤,但他没让我回答就说:“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现在价钱很,这大概您自己也知道的吧…”他表明自己的出价之后,建议把粮食哪怕明天就运来。
“我同意这个价钱,”我说,脸上发红“可以先付一点定金吗?”他一声不吭地从袋里掏出钱包,把一张一百卢布钞票递给我,然后又以练的、非常准确的动作把钱包放回去。
“您要收据吗?”我问,涨红了脸,这主要是由于我欣幸自己长大成人并能办事而到难为情所引起的。
他冷笑了一下,回答说,谢天谢地,阿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阿尔谢尼耶夫是相当有名望的人,接着,他向我表示,这次事务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他把桌上的一个银烟盒打开,向我递来。
“谢谢,我不烟,”我说。
他开始烟,又顺口地问我:“您在写诗吗?”我非常惊讶地看一看他,但他又不让我回答。
“别奇怪,我对这种工作也很兴趣,”他冷笑一下说。
“我,不客气地说,也是一个诗人。我甚至曾经出版过一本小册子。现在,很明显,我已放弃它了。哪有工夫去搞它呢,而且我没有什么才能。我现在只写点通讯,也许您已听说了,但我对文学仍然兴趣,我订了很多报纸和杂志…如果我没错的话,您在那本大型杂志上发表的是您的女处作吧?我衷心祝您成功,并请您允许我向您建议,别瞧不起自己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问。这出乎意外的转变话题使我到十分震惊。
“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请您原谅,从事文学工作需要有生活的本钱和良好的教育,而您有什么呢?我现在想起自己。不客气地说,我小的时候不是一个蠢人,而且从小就见识过很多东西,可我写了些什么呢?想起来真惭愧!
我生长在草原偏僻的地方,住在一问简陋的小木房,没有刻出花纹的家具,只有高板在摇晃…
请问,我写的是什么责东西呢?首先,这是谎言。我本不是出生在什么草原的小屋里,而是生长在大城市里;其次,把高板同刻出花纹的家具相比是非常愚蠢的;第三,高板从来都不摇晃。难道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吗?很清楚的,但我不能不说这种胡话,因为我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没有文化,由于贫穷我没有机会深造…没有办法啦,”他说,突然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
“让我成为您好好思考自己的导火线吧。老呆在乡村里,不观察生活,随便读些书,马马虎虎地写点东西,那是没有什么光辉的前途的。而您显出很有才华,请原谅我率直地说,您给人产生很愉快的印象…”他突然又变得冷淡和严肃起来。
“再见,”他又漫不经心地说,点点头,暗示我可以走了,然后坐回到桌子跟前。
“请代我问候令尊…”我要离开巴图林诺的暗自打算,这回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个论据。
十但这种打算并没有立刻实现。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复一,甚至更为无忧无虑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已习惯了蛰居在自己的庄园,不再回避庄园的常生活,经常打猎、串门,在雨天或风雪加的子,由于无聊,到村子里最喜的农家去,在一个家庭的圈子里,坐在茶炊前消磨时间,要不然就一连几个钟头躺在沙发上看书…后来发生了一件迟早总要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去世了,他身无后嗣。尼古拉哥哥们下了这片荒废的庄园,并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们住在一起,搬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里去了。他的女仆中有一个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刚刚结婚,但婚后不久,由于贫穷,一无处安身,又同丈夫离别了。她的丈夫是个马具匠,婚后又去干自己无一定处的工作,于是她就来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里的人都称她为野寒鸦,都认为她是一个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体格结实,动作捷,手脚虽小,但很有劲,那狭小的眼眶现出深褐。她象个印度姑娘:黝黑的脸庞线条直,乎坦的头发又又黑。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美。我几乎每天都到哥哥那儿去,总是欣赏她,喜看见她端着茶炊或一大钵汤,踏着稳健而又轻快的步子,送到桌子上来,喜看见她没有任何用意的一瞥。这种脚步音和眼,乌黑的发,在橙黄的头巾下显出来的一束直发,微微有点长形的紫,平滑到肩上的、健美的脖子——这一切都无时无刻地使我心中到苦恼和不安。有一次,我在前室的过道上碰见了她,开玩笑地一手把她抓住,她靠到墙上…她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彼此之间从没有过任何恋的尝试。
但是,有一次冬天的黄昏,我沿着村子散步,漫不经心地绕到阿尔菲罗夫庄园的院子里。我走过雪堆,踏上台阶,进入屋子。在完全黑暗的前室,特别是在上面,既昏暗又神奇,好似在一个黑糊糊的窑里一样,一只刚刚生着的炉子燃着一大堆煤,烧得通红,冬妮卡正对着炉口,坐在地板上。她没戴头巾,稍微叉开那双黝黑的赤脚,在炉火的照下,两支皮肤光滑的小腿油亮亮的。她全身被炉火照得红亮,光暗分明。她手中拿着一把火钩,把烧红的一头放到炭堆上,微微地把同样光暗分明的面孔避开灼人的热气,睡眼惺松地望着这些炭火,望着那堆深红的、易碎的,透明的小山,那儿有些地方已渐渐暗淡,显出一层薄薄的淡紫的东西,有些地方则烧得正旺,显出青绿的火苗。我敲一下门,走进去,她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您这儿好黑呀,屋里没有人吗?”我走进去问。
她更把面孔往后一仰,不看我,并有点难为情和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您好象还不知道呢!”她讥笑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
“得啦,得啦…”
“什么得啦?”
“您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去找您…”
“我散步去了,没有碰见他们。”
“我们知道您闲逛的地方…”我蹲下来,看一看她的脚,看一看她没戴头巾的黑的脑袋,我内心已经发抖了,但我还佯装着欣赏煤火,欣赏热腾腾的忽红忽暗的火光…后来,我突然坐到她的身边,搂抱着她,把她按到地板上,捕捉她那双门避开的、被火烘热的嘴…火钩咔当一声落地,火星从炉子里飞出来…
我象是个突然行凶杀人的罪犯一样,赶忙跳到台阶上,了一口气,急匆地环顾一下,看是否有人来了?但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空落,一片静寂。乡村里,在冬季通常的黑暗中,好象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农家的灯火灿灿,使你到难以相信的一片安宁…我看了一看,听了一听,于是仓皇地离开大院,不知脚下有土地,心中只怀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情:一方面觉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闯了大祸,无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到自己获得了重大胜利,天喜地…
晚上,我一夜睡得不安——忧愁常使我万分苦恼,一种可怕的、犯罪的和辱的觉突然把我害死了。
“是的,一切都完蛋了!”我想,醒来时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毁了,不过,看来也只好如此,反正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早上一觉醒来,我却以一种完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一切,去看这一个我如此悉的房间,它被一夜的新雪照得亮澄澄。此时没有太,但房间里由于皑皑白雪而显得锃亮。我睁开眼睛的头一个思想,自然是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但这一思想已不使我害怕,心中既不忧愁,也不绝望,既不到羞,也不觉得有罪了。一点也没有啦。
“我现在怎么样去喝茶呢?”我想了一想。
“现在可怎么办?不过无论怎样也不会出事的,”我想“谁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一切依然如故,甚至还特别美呢:外边是我喜的寂静和白的子,光秃的树枝铺着茸茸的雪絮,花园到处堆着积雪。还在我睡觉的时候,就已有人生起炉子,整个房间都是暖烘烘的,现在炉子平静地呼叫着,不时发出哗剥的声音,把铜炉盖冲得直打哆嗦…放在炉房地板上的白杨树枯枝,有的冻结,有的正在化开,在暖和的空气中,发出一股又苦又新鲜的气味…而发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所以我又有一种男子汉的骄傲和胜利的觉。昨天夜里我所想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呵!昨天发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么可怕呵!也许,今天也还会发生的吧!哎,我多么她,将来也她!”十一从这一天起我的可伯的子开始了。
这是一种真正的癫狂症,它完全噬我的心灵与体的力量。生活只变成情的片刻,变成对这一片刻的等待,变成醋意极浓的痛苦。每当冬妮卡的丈夫来同她会面,晚上她要离开平常住的地方,到下房去同丈夫过夜的时候,这种醋意的情就把我的心完全扯碎了。
她是否我呢?开始是我的,虽然秘而不宣,但她为这种情到幸福,以至无论怎么克制,也掩饰不住心中对我的钟情,掩盖不住那双垂下的小眼睛里的光辉,甚至在服侍我们的时候,还当着哥嫂的面对我瞟上一眼。后来,她一时我,一时不——有的时候她不仅是冷冰冰的,而且还是仇恨的。这些情的不断变化是莫名其妙的,出乎意外的,使我十分苦恼。我有时也非常恨她,但就是在这种时候,一想到她那副银耳环,想到她温柔的、可的和青的嘴,想到她的瓜子面孔和垂下的小眼睛,想到她的头发和头巾混杂一起的野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只要我们先前亲热的幸福的子哪怕返回片刻,我都会欣喜异常,甘愿在她面前跪下,听她差遣。
我千方百计想在某种程度上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但我所有的子却早已变成不过是我原先生活的可怜的外表而已。
冬去来…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只埋头学习英语。
上帝突然拯救了我。
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天。我拿着一本英语课本坐在自己房间撑起的窗户旁。在与我并排的台上,传来了兄嫂和母亲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讲话,呆呆地望着书本,一边考虑那极不可靠的念头。心想,既然兄嫂已来我们这里,那大概只有冬妮卡一个人在家。想到这,我恨不得一下子跑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去,哪怕只在那里呆一刻钟也好。但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腐化堕落,心中不免异常难受,万分痛苦,我顾影自怜,竟至想到死才是莫大的幸福。花园闪耀着灼热的光,蜂嗡嗡地喧闹不已,有时掠过一层薄薄的蓝的云影。在这明媚的穹苍里,一片蔚蓝,不时有一朵云彩,高悬在碧空上,渐渐变国,遮住了太。空中慢慢地变暗,发蓝。天空愈来愈大,愈来愈高。在这高不可攀、意盎然、广漠无垠的世界上,突然雷声隆隆,滚滚向前,逐渐增强。这雷声庄严隆重,听起来颇愉快…我拿起铅笔,依然想着死亡,开始在课本上写着:又是呵,又是在你们的头顶上,在云彩与葱郁的树木之间,高深的苍穹明净可,一片蔚蓝,宛若美丽的天堂。
又是呵,朵朵浮云又开始发亮,雪堆在树林后边好似座座山岗,凡花蜂在花冠上呆然不动,天之神击出威严的雷响,而我,我将来在什么地方?
“你在家?”尼古拉哥哥走到我的窗口,用平不同的、严厉的口吻说。
“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到自己顿时脸刷自,但我仍然站起身来,跳出窗口。
“什么事?”我平静地间,有点不大自然。
“咱们走一走,”他干巴巴地说,走在我的面前,向池塘下边走去。
“不过,你要冷静对待我的话…”于是,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是这样,我的朋友,你当然明自,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究竟是什么事?”我吃力地问道。
“喏,这你自己很清楚…现在,我得警告你:我今早已经把她辞退了,要不然,这件事大概以殴杀未收场。他昨天回来了,直接来对我说:‘尼古拉·阿历山大罗维奇,我早已经知道一切了,请您现在就放安东尼娜走吧,要不然,将来会坏事的…’你知道,他当时脸上白得象粉笔一样,嘴干枯得连话都说不上来…我诚恳地劝你清醒过来,不要再想去见她了。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今天他们都到里夫内附近什么地方去了…”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走过他的身边,直奔到池塘,坐在池边的草地上,那儿新出的柳枝闪闪烁烁,直垂到明净如镜的银水面上…在无底的广漠的苍穹,又是一阵威严的雷鸣,我周围有大点东西急遽地飞降,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的草的新鲜气息扑鼻而来…笔直的、稀疏的雨丝,象玻璃纤维一样,在新的大片云彩下一闪一闪。云彩象一团团白雪在我头上高高地飘浮,雨点打在平静明洁的水面上,浙沥哗啦,使池水出现许多黑点,跳出无数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