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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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艾米·帕克多次想生个孩子,可总是不成功。
“这段路寸草不生,”她笑着说。
因为奎克莱依家或者欧达乌德家亦无所出,帕克夫妇便采取了一种回避现实的态度,故意装得没有孩子也亲密。他们宽自己,这所整洁的、斯坦和奎克莱依家的小伙子们建造的房子,并非封闭他们生命的盒子。当然,他们仍很年轻,他们的弱点只偶尔暴,还可以像作梦一样打发掉。即使环境已经迫使他们开始思索,也是纠不清。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清理那一团思想上的麻的工作进展不大。他们也祈祷。祈祷的多少要看他们信仰的强弱变化了。他们相,有时候情怀,偶尔也抱着一种怨恨。他们也许不像过去那样,总希望厮守在一起,而是更珍视静谧的时刻,甚至缅怀过去的忧伤。有时候他们相互安:“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也可以过得好,”斯坦·帕克说。
“要是有了孩子,他们到头来责怪你一辈子。”确实如此。
艾米·帕克通常是个快活、勤快的年轻女人。她到门廊外头摔打掸帚,或者坐在一截树干上剥豆子。如果生命的在她内心深处涌动,那地方也没人觉察到这些。大家都尊敬她,也喜她。只是有时候,她眺望着周围的景,一张脸上充饥渴的神,或者担心房顶被狂风掀掉,不过只是偶尔这样。就这样,帕克夫妇在这一带继续受人尊敬。要说挖个坑、砍棵树,或者紧要关头给马钉掌,谁都比不上斯坦·帕克。他只消用临时凑合的工具,就可以在比别人短的时间内干完。当然,他这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如果什么时候,有一首诗或者有一种对上帝的幻觉几乎在他脑袋里形成,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人们并不谈论这种事情,或者说你不会注意到这儿的人有这种习惯。
到班加雷的半道上,盖起一座教堂,供周围的居民们做礼拜。有些人去,在那儿祈祷,唱音韵缭绕的赞美诗。与其管这叫做礼拜,还不如说只是一种比较文雅的活动,至少对大多数人是这样。由于受她的教养中比较文雅的那部分的影响,艾米·帕克也去做礼拜。她喜唱那种悲哀的圣歌。如果说她敢于有什么越轨的举动,那便是在心里琢磨丈夫的肩膀何以变得那样遥远。她心里纳闷,穿着节的礼服,呆在教堂里的时候,斯坦在想些什么?她从脸上撵走几只苍蝇,还有恼怒的影。她为他内心深处的那些受而懊恼。那种受比她自己被那悲哀的赞美诗所起的渴求更加微妙。她的声音绵徘恻,多少有点心漾。她有一瓶香水。到教堂做礼拜时,她把瓶子晃晃,往身上洒了一点儿,给热烘烘的马鬃和尘土也平添了一股香气。当她张着丰润的双唱歌的时候,她看起来纯明透亮。她的本质也毋庸置疑。可是对于斯坦,你就有点儿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这男人自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脑子里头一片混,因为子正瞅着他,此外还得注意应付做礼拜说的那些话。他的身体——他在某种程度上为之羞愧——使他带着几分尴尬与谦卑联系起来看待。但事实上他是愈发谦卑了。当他没能攀援到那祈祷的顶峰时,他就上下打量自己,或者打量教堂靠背长椅的木纹,发现这二者都有瑕疵,而且没有多少希望可以加以纠正。尽管有时候,在篱笆外面马儿戴着嚼子咀嚼的时候,在听到某句突然给人以启迪的话的时候,在鸟儿衔着杂草在檐下筑巢的时候,在有人突然说了几句包含了那么多承诺的话的时候,静谧也确实降临。这静溢也许是上帝的恩赐。
帕克夫妇的子过到这时,他们的邻居奎克莱依老爹死了。那是一个落霜的早晨,他在上厕所的路上,摔倒在酸模草丛中。他躺在那儿,等到大家发现,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几位有经验的女人给他洗了身子,他被放在一辆大车上,一路颠簸送到墓地。墓地在一块白草萋萋的草地上,那是班加雷的公墓。死者留下的寡妇这时也只是勉强支撑着出席葬礼。她把一束金盏花到一个广口瓶里,可是当天就被山羊给叼走了。这样一来,那逝去的老人连那束凋零的花的最后一点哀惋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送葬的人们回到他们各自居住的地方。大家都把奎克莱依老爹忘到了脑后,除了他那又老又疯癫的遗孀,又丑又温柔的女儿,以及斯坦和艾米·帕克。这桩事时常把他们搅得心神不定。黑暗中,他们相互搂抱着,一起抵御死亡的可能。他们息息相通,神上壮大了许多。他们抚的手使对方的身体又暂时获得一种生命的活力。
除了这种死亡的暗示,他们的生命是坚定不移地存在于世。现在他们已经有一小群牛了,还有两头牛犊,一头胖乎乎的小公牛。帕克夫妇转到以养母牛为主。金黄的灯光是他们点燃的晨曦,银白的雾气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来,在脸前飘逸。他们像身边嘎吱嘎吱的洋铁桶的把手一样僵硬,穿过落寒霜的院子去挤牛。
于艰难的时候,斯坦·帕克到班加雷筑路队干活,周末才回家。他越发沉默寡言,越发干瘦,也越发冷漠了。铺路用的石碴于的尘土扬在脸上的皱纹里,但是他们存起了一些钱。艾米挤牛,然后把牛送出去,送到班加雷以北的地方。那儿现在定居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斯坦一连几个月给阿姆斯特朗先生干活,赚了不少钱。阿姆斯特朗先生是个有钱的屠户。他在这儿盖了一座别墅。他飞黄腾达,已经到了绅士的份儿上,而且可以用那红砖别墅表示他的显要了。这座别墅建在离帕克家一英里远的地方,周围是花园。月桂树做成的围篱,树影婆娑,曲径通幽。有扇窗户镶着彩玻璃。还有一座女人的石雕。那女人用一双手羞羞答答地遮掩着赤的身子。
斯坦·帕克在屠户的花园里干了一阵子,通常是在那周围干活儿。他砍木头,给宰了的鸭煺,烧树叶儿,给那些椭圆形的玫瑰花花坛和长方形的美人蕉花坛锄草。这些花坛把花园装点得绚丽多彩,但没有什么特,跟普通公园一个样。但屠户很意,他觉得这已经很壮观了。他裹着皮革制成的护腿,焉然是一副乡村绅士的派头。他跟仆人们说话时总是快快活活,随随便便,边说边着口袋里头的钱。这种态度使得斯坦·帕克不由得垂下眼睛。别的仆人却利用了主人的信任,不是变得贪心不足,就是变得目空一切。但是屠户觉得这是自个儿用钱买来的——被敲诈或者被伤害的特权。看到斯坦·帕克做出来的是另外一种反应时,阿姆斯特朗先生自己反倒觉得很窘。他不住气地干咳着,东瞅瞅,西瞧瞧。不过他很尊敬帕克。他本来已经够慷慨大方的了,如果斯坦敢再朝前迈出一步,他准会付给他更多的工钱。
当斯坦·帕克不再受雇于他,回自己的农场干活的时候,阿姆斯特朗先生有时候喜骑着马过来。他斜跨在他那匹壮实的马身上,告诉这位曾经是他的雇工的男人和这阵子在帕克家帮工的那位名叫弗利兹的德国老头,怎样割高粱,怎样堆放。然后,阿姆斯特朗先生心意足了。他那张刮得很干净的脸和他的皮护腿都闪闪发光。他拿一串树叶遮挡光,眺望着这块土地。他的态度表现出对一位家业永远不会增加,更不能和他相比的小户人家的屈尊和赞许。逢着这样的时候,他特别愿意对那位德国老头表现出一种带着优越的关心。同时,冷嘲热讽,开开玩笑。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外国人,另一方面因为屠夫很难说清楚这老头在帕克家确切的地位和身份。
有一天晚上,弗利兹背着一卷行李来到这地方。得到允许之后,他在帕克夫妇原先住的那个小棚屋里一张简陋的铺上睡了一夜。那阵儿,他正生病,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凶,便在棚屋里面住了下来。他用一种麸子和糖浆的混合物治肚子——到底是什么病,一直没搞清楚。他不断通告病情,帕克夫妇常给他一两个先令和一块煮好的叉。他们喜他那双德国人才有的清澈的蓝眼睛,而且对他的态度的持久立刻认可了。
“这儿有把椅子,弗利兹,你可以用,”艾米·帕克说。
“有点摇晃。不过毫无疑问,可以派用场。”弗利兹干许多活儿。他帮着挤牛,烫洗那些大罐子,还能出去送一趟牛。大多数早晨,他屋里那盏灯最早划破院子里的黑暗。傍晚,他把那张椅子搬到门口,坐在他种的那行盛开的向葵中间。葵花籽晒干以后,他就嗑那里面的仁吃,把黑的、尖尖的壳吐在地上。
就像一只该死的鹦鹉,人们常说。
他们对眼前发生的这个滑稽而简单的行为大加嘲笑,而且希望这种行为不发生才好。因为凡是他们经验之外的事情,都没有权利存在或者发生。
这个德国老头却说:“葵花籽的油对身体有好处。”他不介意别人的态度。谁也驳斥不倒他的信念。于是人们都摇着脑袋,朝那些葵花籽壳生气地撇着嘴,转身走了。
弗利兹来了没多久,雨季就开始了,而且从来没有这样下过。刚开始,倒很正常。像平常一样,云朵朵;像平常一样,时断时续。间隙当中,还可以晾晾被单。那些无法放牧的母牛,也可以餐冰凉的草。
“这雨可要下个没完呢!”弗利兹说。
“是呀,是要下一阵子,”斯坦·帕克淡淡地说。因为眼下这雨和他还没有多大关系。
他踩着一摊摊的稀泥走了过去。德国老头却因为还要下的暴雨摇着脑袋。母牛迟钝地凝视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等那细雨霏霏、水雾淡蓝的“月”过去,雨开始正正经经地下起来了。在那可怕的、无休止的雨幕笼罩之下,人和动物的生命都显得那样短暂,那样无足轻重。尽管在暴雨来临的最初阶段,雨终究还只是雨。人们的皮把它当水来接纳,人们在心里嘟嘟哝哝地抱怨。但总觉得迟早要下完。
可是情形糟透了。房子简直不成其为房子了。似乎只留下一个雨水打着的尖尖的屋顶。人们一到夜晚便不再干活,他们侧着身子坐着,一张张脸又黄又瘦,倾听着那如注的雨声,怀疑着各自心里的动机。雨总在不停地下着。在他们的睡梦中下着,冲刷着他们的梦境,拨起他们的恐惧和愤怒,让他们在睡乡那灰蒙蒙的雨水中沉浮。
“听,艾米,”斯坦·帕克半夜里醒来说“厨房又有地方漏雨了。”一只铁桶传来滴水的声音。那是他们放在第一个漏雨处接雨水的。现在木柴上又传来滴水声。雨水开始光临他们的小屋了。起初只是一点点,但确已来临。
“我们还有一两个盆儿呢,”艾米笑着说。她正躺在他们那张没遮没拦的上,挨靠着丈夫的身体。她或许可以拿他的身体来抵挡一阵子雨,不过也没有多大的信心。
“把那个破铁盆放到那儿,斯坦。我先前还想把它扔掉呢。幸好没扔。它还能盛点水。把它放过去。”于是她听见他的脚踩在地板上面的声音。只一两步。她心里觉得一阵宽。但这种宽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不一会儿,她就又听见那渐渐沥沥的雨水声。
连绵不断的大雨占据了他们的全部生活,连他们自身也被排除在外了。他们披着麻袋,从院子里跑过,去做一天里不得不做的活计。他们的手指在母牛的头间,习惯地滑动着,挤着牛。可是与那如注的、景壮观的大雨相比,那实在是一条可怜的、白的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