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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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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克莱依一家还在这儿,住在他们那幢靠近大路的房子里。他们像是跟树木一起,从这周围的景物之中生长出来,而且是那种瘦弱的、落尘土、不引人注意的本地树。周围有些人住在砖房子里,房顶铺了防水的瓦片,四周是水蜡树树篱。他们是因为遭了天灾才搬到这儿的,因此,很宣扬他们的道德观。他们说,在现在已经成为住宅区的地方,一到的傍晚,就从奎克莱依家那所摇摇坠的破院子里散发出家禽粪便的臭气,这实在是一种辱,一定要报告给镇管理委员会。可是一直也没谁去报告。他们之所以最终没有去告奎克莱依小姐,是因为她望着他们时脸上显得相当坦然。于是,那些人又钻回到他们那砖砌的“陵墓”里——这似乎是专门建来包容他们死气沉沉的生活的——去听早晨收音机里的广播节目。他们站在带花的地毯上,在墙壁饰面进出来的光彩中,纳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和谐他们竟也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变得像他们的蜀黍扫帚似地既恼怒而又绝望。

多尔·奎克莱依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皮肤变得更糙了,还生出些老年斑。她的关节也更大了,还有一直就生着的甲状腺癌。她的动作也迟缓了,那是因为这些年一直照管她养的火而形成的习惯。那些火神情郁,吹求疵般地绕着夏至草丛大踏步地转着,或者到山坡下面长着草丛的地方,总是神情郁地走着。多尔系着一条旧围裙,这是她用一条干净的口袋改的。她几乎总是把它系在身上,好引起火对她的注意。其实这并不十分需要。可是她愿意。她愿意自己显得棕与灰相间,跟在这火群后面大步走着。

的翅膀总有什么地方受过伤正在恢复。它们瞅瞅瞅的叫声有生病的迹象,至少有点不舒服。这样便可以解释多尔·奎克莱依为什么这样喜这些家禽。这些火是不懂什么同情的。一她难道不能冒雨出去,从自己的头上取下防雨的麻袋,技在别人的肩上吗?不过对于多尔来说可以表示自己心中怜悯的机会总不够多。人们可以漫不经心地接受别人的同情,就好像那是象的善举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并不想接受下来,把它作为别人情的依托展示出来。倘若那样,就让人尴尬了。可不是,就连巴布·奎克莱依也经常因为姐姐的抚摸而生气。

不管怎么说,大伙儿都尊敬多尔,都从她那儿得到许多物质的东西,并且经常派她用场。就拿她家里的亲戚们说吧,经常在星期天坐着轿车来。就是她那几个肌发达个子老高的哥哥们、现在他们已经变得瘦、干巴巴的。还有他们那几个长得跟他们一样细高、健壮的儿子。他们要嘛在她家横躺竖卧,要嘛搜寻他们喜的东西,工具呀,一块铁皮呀,或者养得很肥的小公。多尔都不介意。还有哥哥们浮夸的子,以及她的侄儿们的老婆。她们喜往那儿一坐,把乎乎的布递给她,然后就大谈她们的工作和家务事情。有时候,她们停下话头,瞧瞧多尔,又赶快回转头去看她们自己的生活。那生活当然应该更有引力。她的侄儿媳妇们的肚子里似乎永远怀着孩子。而那些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们,在多尔的院子里四处跑,吵吵嚷嚷地找厕所,打碎东西。到了晚上,他们都钻进汽车,连头也不回一下,因为他们还要再来。倒是孩子们生活中那些总也不会改变的东西最值得赞美,也最为残酷。如果多尔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伤害,那是因为她奉献的太多了,留给自己的又太少了。这当然也合乎逻辑。上天赋予你美德,就是让你给予。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只剩下那美德最为核心的东西了。在她的面前,人们到羞愧,或者害怕。因为这实在是太罕见了。有时候,她的弟弟巴布因为头脑简单,竟比别人更能分辨出这种尴尬或者赞扬的实质。他经常沿着走廊跑过去,直勾勾地望着她,就像一只什么动物,像一只被允许住在一幢房子里而不被加害的老鼠。当它在动物的智力所限定的范围之内,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的时候,就会突然越过那个界限向外张望,在接近各种神秘的理解的边缘时,却又由于人的意识而重新闭合起来。于是,巴布——现在也已经是个老年人了——有时候就呲开淌着口水的鼠牙般的牙齿,出一张发青的、有几分虚幻的脸,站在贮藏室的砖地上,站在姐姐身旁稍后一点。贮藏室一年四季都凉飓飓的。在蜡烛的光亮之下,他的一双眼睛瞅着牛或者面包。这些东西自身的形状从头到尾完好、动人。事实上,简直臻于完美。然后,巴布·奎克莱依像动物似地舒了一口气,越发细细地端详起他的姐姐,以求相互间的承认得到某种

而她,挪一挪那个牛直晃的碗,或者摸一摸新烤的松软的面包。在这种相互的过程中,当然比她那个动物似的弟弟向前多迈出几步。无限的和静谧借着烛光泼洒开来,将肌肤也融为寂静。要能这样,我就是死也放心了。多尔·奎克莱依心里想。

当然,她想错了。

巴布就在她的旁边。

于是她赶快后退几步,了一口凉气,说;“怎么了,巴布?这么小的一间屋子,你也要紧跟在我身后。这地方只能站下一个人。你要对着牛哈气吗?你该去捋捋鼻子。你是会自个儿捋鼻子的。”对于多尔·奎克莱依,这就算是生气了。她总是转身走开,两只肩膀窄窄的,心里明白自己发火了。我应当更巴布,她想。可是怎样才算更他呢?巴布正在那儿搭搭地哭。他的手帕都成一团一团的了。不过,要是告诉他怎么做,他自己也能得很好。

有时候,她出去坐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这边的栏杆还没有倒。她两只胳膊抱着膝盖,又做出姑娘时候就选定的那个姿势。她极力想接近那个尽善尽美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有时竟会像一条十分陋的口袋,自己套在她的头上。可惜不能永远这样。她被宇宙之浩瀚无垠、纷繁复杂吓住了。她自己有限的力量越发相形见细。她的弟弟坐在她身后,脑袋搁在尖尖的膝盖上打瞌睡。这时,脖子上那个甲状腺肿块就让她觉得一阵窒息。她刚才还觉得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突然间又变得那样沉重而悲苦。

“你干嘛不回去呢,巴布?”她侧着身子对周围的黑暗说。

“你在打磕睡呢!现在到睡觉的时候了。快去吧。”他几乎总是按别人的吩咐行事。可是,即使他走了,身影也还在窗帘上晃动。然后,黑暗笼罩了一切。但多尔·奎克莱依自己并没有从天上那注定人们命运的星座所布下的中解,那是无法解答的难题。她握着一双手,一直坐到很晚。

当然,人们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多尔·奎克莱依这种对命运的思索。因为有些事情太崇高而无法言传。直到那天,她去帕克家…

艾米·帕克记得,那是一个夏,青草肥美,空气凝重,多尔穿得很体面,两条细长的腿裹在一件上面有小紫点的小方格棉布裙子里。帕克太太渐渐注意到,这是她最好的衣服。顺着多尔那张嘴巴,述涂抹着显然是很笨拙地搽上去的香粉。她平常从不搽粉,可是今天却搽了。她还别了一枚有个侧面浮雕像的针。这枚针很不错,只是已经忘了奎克莱依家是怎样把它到手的。它太好了,可是竟然没有引起人们多少注意。尽管有一次有位太太停下来买蛋时,曾经想买它。可是多尔永远不会把它卖掉。

“哦,艾米,”关上纱门,坐下之后,她用那种拉得很长、不紧不慢的“奎克莱依式”的声音说。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呢,多尔?”帕克太太问。她正把一堆衣服了,准备熨,看见多尔来了,心里还真有点儿烦。

“我是来跟你说一件事情的,”奎克莱依小姐一边看着她那细长、柔软的手,一边说。

“我不知道除了你该跟谁说。”

“嗯,什么事?”帕克太太问,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子,她对奎克莱依要讲的事情并无兴趣。

“我弟弟死了,”奎克莱依小姐说。

“你弟弟,你弟弟巴布?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多尔·奎克莱依说。

“我结果了他。我不想说我杀了他。因为我巴布。现在,当我死的时候,我不会到太难过了,艾米,如果你理解的话。我虽然有时候糊涂,可有时候看得还确实很清楚。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他那张脸告诉了我这一点。”说到这里,两个女人相互凝视着。多尔·奎克莱依那张脸那样坦然,艾米·帕克觉得自己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灵魂。她抓起朋友的一双手,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放到那儿,不停地摩学着。因为她自己永远没有希望做出如此崇高而又如此简单的牺牲。她还摸着自己的面颊,觉得厨房里那样闷热。似乎一切都套了,或者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因为对于多尔这个行为那种让人糊涂的逻辑的恐惧和厌恶已经爬上她的心头。

“哦,亲的,那么,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斯坦又正好不在,”艾米·帕克说,她是那种蚂蚁型的神志混的女人。她甚至散发着蚂蚁的气味。

“你最好给警察打个电话,艾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多尔·奎克莱依说。

“哦,好的,”帕克太太说。

她打了电话。

这个消息震动了警察塔克维尔脖予上那枚缀得松松的领扣。

“我们最好回我家等着吧,”奎克莱依小姐说。

“如果你愿意这样,那么好吧,多尔,”帕克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