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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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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天,雪岚的记忆是一片浑沌。黑暗,疼痛,耳旁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体的声响,遥远而模糊。

她足足昏了五天才清醒过来。乍醒的时候,雪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四周怎么这样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恶梦都要来得更黑。有什么东西绑在她的脸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试着睁开眼来,可是没有用,四周还是那样的黑。雪岚吓得要命,在上呻挣扎。有人过来安她,喂她吃葯,给她打针…她听到大夫低沉的声音说着一些她从来不曾听过的术语,以及一些她勉强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视神经受损,幸亏没有什么外伤,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也许调养个一年左右再开一次刀…然后是那致命的两个字穿透了她的知觉:失明。

人们来了又去。护士、医生、同学、朋友、母亲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杰没有来。而雪岚已经从护士口中知道:仲杰伤得不重,只是一些刮伤,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个星期,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母亲:“妈,仲杰怎么没有来?”纪太太迟疑了一下。

“仲杰说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所以他想等你先静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别担心,雪岚,他一有空就会来的。这个周末吧,我想。”结论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岚苦涩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着极大的希望来等待他。等人的时特别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雪岚的心随着每一次推门的声嫌邙惊跳。可是整个的星期六里,仲杰都没有出现。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终于听到那个悉的脚步声。

“仲杰?”雪岚兴奋地叫了出来。

“嗨,雪岚。”他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然后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边。浓浊的花香刺着她的鼻子。

“谢谢,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觉得如何?好些了吗?]“恩!”雪岚点头:“头不那么疼了。大夫说我再过几天就可以起。”

“好极了!这么说,你就快可以回家罗?”

“是啊。”雪岚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不是应该安她、鼓励她、对她说一大堆温柔的话么?但他们的对话听来只像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雪岚艰难地了口口水,试着找出一些话题:“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马上回去上班,这一阵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国那边两家公司签了新的合约…”一谈到工作,仲杰立时淘淘不绝地说将起来。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对商场上的事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仲杰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过她的耳际,直到其中一句话终于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这一来我们只好延期了。”[什么?”雪岚呆呆地间:“延期什么?]“我们的婚礼呀!雪岚,你没在听我说话嘛!]雪岚突然间觉得全身发冷。

“延到什么时候?]“不会太久的,雪岚,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你不要一个瞎子当太太。”

“你胡说些什么嘛,雪岚?我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即使是他柔和的声音也无法使它温暖过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稍等一下,多给你一点时间来适应…目前的困难,如是而已。”[呵,当然啦。”她低语“你永远是对的。]就在这时护士小姐进来了。

“吃葯了,纪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岚的额头。

“累了是不是?你的脸不大好呢?”仲杰马上站起身来。

“那我走了,雪岚,你好好休息吧。]在那一刹那间,雪岚忘了她的自尊和骄傲,在他身后呼唤他:“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啦!好好休息。”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时候,雪岚早已放弃了任何希望。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她妈妈来带她回家。当她听到他悉的脚步声时,当真是惊喜织。

“仲杰!”她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我真高兴你来了!]“要回家了,很高兴吧,啊?”但她并不。一点也不。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已经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作息和规定。她在医院里是个人,跟其他人没有两样:但是出院以后,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她已不再悉的世界,一个属于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点也下高兴,事实上,她都快吓死了。但不知为了什么,这话她没法子对仲杰说。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很遥远…太遥远了。所以她只是说:“是啊。既然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疑惧突然间变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显出来。她沉静地抬起了脸,用她依然美丽却已无用的眼睛凝视着他:“为什么?]“我被调到台北的总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报到。这次的升迁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雪岚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仲杰不耐地开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吗?”

“如果这次的升迁真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我…恭喜你。”雪岚慢慢地说,不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雪岚,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他似乎说得异常艰难:“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是无法结婚的了。我将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国,还有一大堆应酬,有时还得在家里招待客人…你不会喜这种子的。这对你并不公平,对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说…”

“别假惺惺了,仲杰,”她咬着牙道:“你并不是为了我才想解除婚约的。你是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岚,我就怕你会这么想…”

“别在我面前演戏了!”雪岚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个瞎子当老婆!对一个野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轻人而言,娶一个瞎了眼的子代价太昂贵了,你付不起!”

“雪岚,你把我的意思全拧了…”[但那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雪岚愤怒地打断了他,而后筋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骗她!雪岚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然而她的教养使得她没有办法像泼妇一样地骂街,而方才这短暂的情绪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雪岚深深地吐了口气,突然间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干了。这样的争执有什么意义?她可以和他辩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经成了瞎子的事实,也改不了他们将要解除婚约的事实。何况,雪岚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如此需要情上的寄托…就算仲杰仍然想要娶她,为了不连累他,她也会和他解除婚约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杰要想和她解除婚约又是一回事。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被拒绝了,被伤害了。然而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而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哀求他。雪岚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道:“算了,仲杰,你回去吧。”

“对不起,雪岚,我很抱歉,我…”[别说了。”雪岚打断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将那枚美丽的订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来,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着它吧?我…”

“不。”雪岚斩钉截铁地说。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仅存的自尊使得她还能持话声的平稳正常:“再见,仲杰。”沈默。而后是他男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轻轻退出病房的声音。雪岚全身缩在椅子里头,死命掩着自己的嘴,把眼泪了回去。她不能哭。因为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的时候了。而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眼泪,不想再听到任何安的语言。安有什么用?无论是什么样的言语,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几个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对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时候她起码还有一点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并下孤单:然而仲杰的辜负和背叛夺去了她仅存的一点力量,使得她连她心中的世界也随着荒芜。没有光亮,没有出口,没有未来…只留下无边的冰凉,以及黑暗。

***雪岚甩了甩头,将回忆推出了脑海,慢慢地站起身来。她已经很累了,这般伤情的记忆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间,本能地关了电灯,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在黑暗中换下了衣服,将它们仔细叠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来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后她摸出了枕头底下的睡衣来穿上,滑进被窝里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魏伯渊的来访虽然唤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记忆,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却并不是仲杰,而是这个魏伯渊。他那毫不矫饰的坦白,那近乎无情的刚,以及那不可动摇的意志。雪岚有个很强烈的预:如果她不设法阻止这个人的话,他必然会改变她的生活,将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塑造出来的、稳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扰得一场糊涂,而这个想法令她心惊跳。过去几个月来,她已经成功地为自己造出一层厚重的护壳,将她的绝望、悲痛、梦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这层护壳若是打破了,那么所有的悲伤痛苦就必需再来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来一次…雪岚颤抖了一下,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棉被里。不,她绝不能让魏伯渊这么做!她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不要让他进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产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对自己说:明天我会告诉他,说我不和他出去。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