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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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周年忌辰到来了。母亲没想了一个难以想像的方案。正逢义务劳动总动员,我不能返回故里,母亲就打算亲自将父亲的牌位送来京都,请求田山道诠和尚为旧友忌辰诵经,哪怕诵上几分钟也好。她儿没钱,只好求他看在清分上。于是她给和尚发了一封信。和尚答应了,并且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我。
我并不是带着欣喜的心请听取这个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笔不提有关母亲的事,这是有其原因的。因为我打心眼里不想触及母亲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责备过母亲。估计母亲也没有察觉到我烧得那件事。但是,从此以后,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谅母亲。
事情发生在我上东舞鹤中学,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学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乡省亲的时候。那时母亲的一个名叫仓井的亲戚在大饭的事业失败后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赘女婿,他的子不让他踏入家门。子未消气之前,他无奈只好寄住在我父亲的寺庙里。
我们的寺庙蚊帐很少,估计父亲的结核病不大会传染了,母亲和我就同父亲共用一帐子,如今再加上仓并。我记得,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里,沿着庭院的树木,我仿佛听见无数的蝉发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鸣,飞来又飞去。大概是这种声音把我惊醒了。海怒吼,海风掀起了黄绿的帐子的下角。帐子的飘动异乎寻常。
海风把帐子吹得鼓起来。帐子过滤着风,无可奈何地飘动着。所以被风刮成堆的帐子的形状,并不是风的忠实的形状,随着风势渐弱,棱角也消失了。帐子下角摩擦着铺席,发出了像矮竹叶摇曳似的声音。然而传到帐子的不是风吹的动,是比风吹时更轻微的动,是泛起涟漪似地扩展到整帐子的动。这种动,使布帐痉挛,从内侧看见的巨大的帐子的一面,仿佛洋溢着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远方的船起的头,还是已远去的船留下的余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动的源头。于是我到好像一把钱子猛扎进了我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珠子里。
四人挤在极窄的帐子里,紧贴父亲躺着的我,翻身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父亲挤到一个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东西之间,隔着布皱纹的白单,我背后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团睡着的父亲,他的鼾声直接灌进了我的衣领口里。
我所以发现父亲醒了,是因为父亲住咳嗽以致呼不规则,触到了我的后背。这时候,突然间,十三岁的我睁大的眼睛被一个巨大的温的东西遮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旋即我明白了。原来是父亲的双掌从背后仰了过来,遮挡住了我的双眼。
这双掌,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是双无与伦比的巨掌。它是从我背后绕过来,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狱遮盖起来了。这是来世的巨掌。不知是出于、慈悲还是屈辱,好歹即时中断了我所接触到的可怕的世界,并将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这双巨掌微微点了点头。父亲从我小脸的颔首,立即明白我是谅解和同意了。然后父亲将手掌移开…手掌移开以后,我如实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继续坚持闭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光透进了我的眼帘。我通宵达旦未能成眠。…不妨回忆一下,后来父亲出殡,我虽急于要看看父亲的遗容,却没有一滴眼泪。不妨回忆一下,手掌的羁绊,与父亲的死一起被解开,我通过只顾着父亲的遗容确认了自己的生。对于这手掌,这人世间称为情的东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实地复仇,而对于母亲则有别于那不可饶恕的记忆,我是从未曾想过要复仇。…住持写信告诉我:母亲准备在父亲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来金阁借住一宿,并已得到允许了。住持让我在忌辰当天也向学校请假。我每天都得参加义务劳动,忌辰头一天我想到即将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来。
鹤川有着一颗透明而单纯的心,他为我将同阔别许久的母亲相会而到高兴,寺庙的师兄弟对这件事也抱着一种好奇心。我憎恨贫困寒碜的母亲。我苦于向亲切的鹤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愿同母亲会面。工厂下班后,鹤川就急忙挽着我的胳膊说:“喂,咱们跑步回去吧!”说我儿不愿同母亲会面,也未免太夸大了。我并非不想念母亲。我只是讨厌当众公开表对亲人的情,也许只有这种讨厌才促使我设法制造种种的借口。这是我的坏格。如果以种种借口可以使正直的情合法化还好,可是有时候,自己的头脑里编出来的无数的理由,把连自己意料不到的情也强加给我自己。这种情本来就不属于我的。
光就我来说,某些方面有其正确的成份。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值得嫌恶的人。
“何必跑呢,真没没子啊。太费劲,拖着两腿回去就行了呗。”
“这样,令堂就会同情,你打算撒娇啊!”鹤川的解释总是这样,充了对我的误解。然而,他一点也不使我讨厌,并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确是我的善意的翻译,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今的语言,他是我难得的朋友。
虽然京都没有遭到空袭,但我却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有一回,奉工厂之命出差,一个职工手拿飞机部件的订货单前去大阪总厂时正好遇上空袭,他的肠子了出来,被人用担架抬走了。
--母亲来了,正在老师的房间里谈话。我和鹤川跪坐在初夏夕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声:“我们回来了!”老师把我一个人叫过屋里,当着母亲的面说了这孩子干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下头来,几乎没有着母亲的脸一眼。我瞥见她穿着褪的藏青棉布劳动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龌龊的手。
老师告诉我们母子俩可以退出房间了。我们再三施了礼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书院朝南,面对中院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就是我的房间。剩下我们两人在这里的时候,母亲哭了。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我能够冷然处之。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学成之前,请您不要来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用这种残酷的语言来接母亲,心里沾沾自喜。然而母亲却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受,也没有任何抵触,实是令人心里恼很。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母亲超过门坎来到我的中间,那么连想像我都觉得太可怕了。
母亲晒得黝黑的脸,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像别的生物,红润光滑,嘴角出一排乡下人的格外坚固的大牙齿。如果是城里的女人,这般年龄即使浓妆抹也不足为奇。母亲的脸似乎尽可能装得丑陋些,我地看出并且憎恨她在什么地方像沉淀似地残存着一种。
从老师眼前退了下来,母亲尽情地痛哭了一场,然后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揩了指敞开衣襟出来的黑乎乎的脯。那手巾的质地像动物般地闪亮,被水濡,显得更光亮了。
母亲从背囊里将大米掏出来,说:这是送给老师的。我默不作声。母亲取出了用旧灰丝棉包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灵牌,放在我的书架上。
“太谢了,明儿老师会给念经的,你父亲也会高兴的啊。”
“办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母亲的回答使我到意外。她说那寺庙的权利早已转让给别人,仅有的田地也处理了,还清父亲所欠的全部医疗费用,今后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我没有可回的寺庙了!那荒凉的海角村庄也没有人接我了。
这时,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解放,不知母亲是怎样理解的。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唉,你没有别的寺庙了。你除了当这金阁寺的住持以外,没有别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师的喜,要成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这是妈妈活着的惟一指望啊!”我惊慌失措,回头看了看母亲。但是,心里害怕,没能正视她。
储藏室已经昏黑。母亲将明凑近我的耳边,这位“慈母”的汗味儿就在我的四周飘逸。我还记得这时母亲笑了。遥远的授的记忆。浅黑的房的回想这种心象,多么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腾。点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种体的强制力似的东西,使我到恐惧万分。母亲的鬈曲鬓发触到我的脸颊时,我看见一只蜻蜒落在黄昏笼罩的中院那长青苔的洗手钟上,悠闲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这小圆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静均无声。这时候,鹿苑专简直成了无人的寺庙。
我终于直视母亲了。她那滋润的边出闪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结结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