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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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李玉看到筱月桂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倒是这段时间很难得的事,就端上茶水,新到的碧螺。筱月桂正在出神地想什么,看看李玉,又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她问李玉:“你该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李玉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哇。”筱月桂看看她,回过头去看窗外的紫槐花,开得美,颜粉,好像多看几眼就会凋落。李玉又送上一盘筱月桂喜的葵花籽。筱月桂看看李玉说:“你既然有话要说,吐吐,含个汤圆在嘴里做什么?”李玉窘迫地站定了“小姐真是厉害,怎么知道我有事?”
“我是孙猴子投胎,看得见你肚肠里的曲曲弯弯。来来,坐下说,话藏在肚里不生利息。”李玉腹心思,坐到筱月桂对面的沙发上“小姐如果有几分钟,听不听一个街坊闲话?”筱月桂乐了“这儿街坊,会有闲话?我看隔壁人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是这里,据说是旧城里的故事。”
“李玉讲故事,必是好听。”
“据说是真事。”李玉认真地说“说是有个挑馄饨摊儿的小贩,每天夜里走那几条道,卖半夜点心,刮风下雨都准定到,所以生意不错。有一家每天必买,是一对夫妇,住在一家烟纸铺的楼上。楼下是店铺,走后门不方便,所以子总是听到叫卖声,便打开窗子,吊一个篮子下来,里面放两个碗,两角钱。小贩将热馄饨装好再吊上去。看得见女的在衣挑针,男的在读书写字。两个人亲亲热热吃完夜宵,就拉上窗帘安枕。”筱月桂的手本来放在沙发边上,这会儿举起来衬着自己的脸颊,听李玉往下讲:“这么每夜两碗馄饨,吃了十多年。每天有这笔小生意,馄饨贩子心里高兴,这天白走过烟纸铺,顺便问一声,楼上的夫做什么的?烟纸铺的人说,哪来的夫?男的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只有女的寡居楼上。”
“喔——”筱月桂说“这个女子想念丈夫,非买两碗不可!你看我是专演故事的,都让你说得掉泪了。”李玉说:“这个小贩却受不了,从此不走这条路。”
“何必呢?”筱月桂说“他不敢卖馄饨,我们怎么敢唱惨情戏?”
“所以我看小姐的戏时老是掉泪,我是戏呆子。”筱月桂仔细来回想想这故事“其实卖馄饨的人不应当觉得这是惨事,这个妇人还是幸福的:夫生前恩,身后还是那么恩。不过你如果想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支支吾吾干什么?”李玉脸有点飞红“我想结婚了。”筱月桂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说呢!原来是你自己想吃双碗馄饨。你的老相好,恐怕快近五十了吧?结了婚,你的工钱给他当赌钱还不够。”
“就因为年龄老了,”李玉说“我们才想到要结婚。总算是一辈子相好一场,到临头,也算是个正果。”
“这个开场白故事不值得!不吉利!什么时候办大喜事,我要送一件好礼物。”筱月桂说“不过,你可不能离开我。”李玉为难地说:“那死老头子要我好好建一个家,正巧小姐最近不太上戏院,我就可以得空。”
“你咒我永远不会唱戏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过不了多久,老头子的赌瘾又会发作,还得让我来赚小姐的工钱。”筱月桂很不情愿地说:“算你请假去度月。至于你的男人,”筱月桂冷笑一声“我来邀他打麻将,叫他输个惨,输得把你卖给我。”
“好办法。”李玉放心地大笑起来“他哪是小姐的对手?”李玉走开后,筱月桂望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仆妇,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那个两碗小馄饨的故事,像一首伤心的曲子,纠在她心口,使她坐立不安。她中了魔,怎么也定不下神来。
余其扬从外地回来,筱月桂叫人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但是余其扬先得去银行,说办完事然后再来看她。不管怎么忙,今晚肯定到极司非尔路。荔荔跟如意影片公司的班子到河南去拍外景,她很喜正在拍的新片子《脂粉英雄》,这是刘骥专门为她写的剧本,西部片式的左右双女侠,一边跑马一边开,把河南荒凉的黄泛区当作沙漠戈壁。
筱月桂泡了一壶茶自己喝着,她知道余其扬说来肯定会来,不管是多晚。他不会先回自己家,他说过,那个家不是家,至多是个客栈而已。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好几样他最喜的菜,等着他。她穿了白衣黑裙,头发挽得高高的,没有戴首饰,神情安详而娴静。这晚清风明月,街上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月光被擦成碎片落在街面上。
余其扬的汽车开了过来,秀芳去打开门,车进到院子里停好,熄了前灯。余其扬一人走下车来,一身白西服,打着领带。筱月桂站在窗前,看见他悉的身影进屋,飞快地擦了一下粉,拉拉端正衣服,在镜子里端详一下自己。三十五岁了,女儿都已经十八岁,在从前乡下镇上,该准备做婆婆了。但是镜中的妇少,瞧上去实在是只有二十五六岁,风姿绰约,比先前哪个年龄都更引人注目。
余其扬的脚步声上楼梯。
筱月桂站在楼梯上端,注视他走上来,给他接过外衣挂好,又端来热茶。余其扬问:“李玉呢?”筱月桂说:“我让她们早点休息了,我们俩清静一些,你吃饭吗?我陪你下楼去吃点?”
“不用,刚应酬过。”他坐在软榻上“我们已经很少有两人静静坐一下的时间,都是职业夜游神。”
“全看你想不想,你看稍一安排不就挤出时间了。”她挽着余其扬的手臂,亲热地说“其扬,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个最没出息的小,下三烂,一文不值的服侍女的角。”余其扬笑了起来“可不。我第一次看见你是没资格上被客人骑的丫头,都说你连街上拉客的野都做不成。”他双手环绕过来,两人抱在一起,抚摸着对方,轻轻接吻,身体移向。
“但是现在全上海是你的地盘!”
“但是现在全中国都仰慕你的,传你的各种消息。”
“我们认识十九年了。”她说。
“一晃快二十年了。”她退到一侧,吻他两腿之间,他抚摸着她的脸,呻起来。天下来,窗外的绿树随风漾。
余其扬坐在边,他面对墙上的一面镜子,换过了,从椭圆形换到方形,再换到长方形,现在是菱形。他看见自己的脸,镜里可看见架子部分,还看得见她起身坐在上,她在衣服外面的半个背,那文了朵桂花的肩膀,他闭上眼睛。
她面对那面永远也未改过的镜子,朝镜子里的那重新睁开眼的男人一笑,窗外的绿树,在有规律地飘来拂去晃动。左边一直在变的镜子里是他们俩,右边不变的镜子里也是他们俩。
她正要站起来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他往后一仰,倒在上,顺手就扒掉了她的内。
他们已经抱在一起,她习惯抱着他将上的枕头和垫子全部扔在地板上,在吱嘎响的伴奏下,这时,她看见那永远在变化的镜子里的女子,脸红润,眼睛漆黑。
不错,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少女,甚至比那个少女更有女人味。她的身体饥饿地摆动,一头黑发波起伏,她的房还是惊慌失措地起,甚至能觉到一串一串的火苗滑过皮肤,层层叠叠涌过小腹,光聚集在下身的一个点上,膨得痛。他俯下来,吻她那儿。她扭头去看自己这边的镜子,几乎转瞬之间,她完全不认得自己,挣扎着想翻过身,却觉得帐的纱布像网丝一样下脸和口来,呼不了,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猛抓他的背“我要死了,你不可惜我吗?”他捧住她的脸,看着她说:“我也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