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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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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抱着出生百的我和八姐去找马洛亚牧师的时间是这一年的中秋节上午。

教堂临街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涂抹着亵渎神灵的污言秽语。我们沿着一条小巷,绕到了教堂的后院,敲响面对着茫茫原野的小门。门旁的木橛子上,拴着那只瘦骨伶仃的山羊。它的脸很长,怎么看也觉得这不是一只山羊的脸,而是一张驴的脸、骆驼的脸、老太婆的脸。它抬起头,用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亲。母亲翘起一只脚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绵地叫了一声,便低下头吃草。院子里有轰隆隆的声响,还有马洛亚牧师吭吭的咳嗽声。母亲拨着门上的铁钌铞。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母亲抱着我,仄着身子,闪了进去。马洛亚关上大门,转过身,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们搂在怀里,他用地道的土话说:“俺的亲亲疼疼的儿疙瘩呀…”这时,沙月亮率领着他刚刚成立起来的黑驴鸟队,正沿着我们送葬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兴高采烈地向着村子跑来。道路两侧,一侧是麦茬地里长出的秋高粱,一侧是墨水河边蔓延过来的芦苇。一个夏天的炎热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发疯一般生长。秋高粱叶片肥大、茎秆壮,一人多高还没有秀穗;芦苇黑油油的,茎叶上是白的茸。时令已是中秋,尽管风里还嗅不到一丝一毫秋天的气味,但天空已是湛蓝的秋天的天空,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光。

沙月亮一行二十八人,都骑着清一的黑叫驴。这些驴是五莲县南部丘陵地带的特产。它们个头肥大,腿脚矫健,速度不如马,但耐力极好,能够长途跋涉。沙月亮从八百多匹驴中,选中了二十八头没有阉割、嗓门宏亮、青发的黑驴,做为他的鸟队的坐骑。二十八匹黑驴在小路上走成一条黑线,像水在淌。

道路上空笼罩着的烟岚,驴身上反光。望得见镇上破碎的钟楼和嘹望台时,一驴当先的沙月亮拉住驴缰,停住驴步,后边的驴倔强地拥护上来。沙月亮回头看看他的队员们,发布了下驴的命令,紧接着又发布了洗脸、洗脖子、洗驴的命令。他的黑瘦的脸上挂着严肃认真的表情,严厉地训斥着下驴后懒洋洋的队员们。

他把洗脸、洗脖子、洗驴提到了辉煌的高度。他说现在抗游击队像蘑菇一样遍地冒出,我们黑驴鸟队要以自己的独特风貌住别的游击队,最终占住高密东北乡这块地盘。而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树立威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动员下,队员们觉悟迅速提高,他们都了光膀子,把衣服挂在芦苇上,站在湖边的浅水里,噗噗噜噜地洗头洗脸洗脖子。他们都新剃了头,头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从挎包里掏出肥皂,切成小块,分给每个队员,让他们认真地洗,洗得一尘不染。

他自己也站在水里,歪斜着结了一个紫红大疤的肩膀,着脖子上的灰垢。在他们洗浴的时候,黑叫驴们有的兴趣索然地咬着芦苇叶子,有的咬着高粱叶子,有的互相啃着对方的股,有的则沉思默想,让那暗藏的槌钻出皮囊,并一地敲打着肚皮。在黑叫驴们各自寻找着各自的乐趣时,母亲从马洛亚的怀抱里挣出来,抱怨道:“你个驴,把孩子挤痛了!”马洛亚抱歉地笑着,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对着我们伸出一只通红的大手,稍微停了停,又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我含着一手指头,让嘴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八姐却木头孩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动。她是个天生的小瞎子。

母亲只手托着我,说:“你看,他对着你笑啦。”然后我就落在他那两只的大手里。他的脸对着我的脸俯下来,我看到了他头顶上的红、下巴上的黄,鹰嘴一样的大鼻子和那两只闪烁着悲悯蓝光的眼睛。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在我脊背上发生,我吐出手指,张大嘴巴哭起来,背部的疼痛直扎骨髓,眼泪盈我的眼窝。

他的的嘴碰了碰我的额头,我到了他嘴的颤抖,闻到了他嘴巴里那种辛辣的洋葱味和羊的腥膻味。

他把我递还母亲,羞愧地说:“我把他吓着了吧?我把他吓着了。”母亲把八姐递给马洛亚,接过我,拍打我,摇晃我,喃喃着:“不哭,不哭,他是谁?你不认识他?你怕他?噢,不怕,他是好人,是你的亲…亲亲的教父啊…”背部的刺痛还在继续,我哭得喉咙都嘶哑了。母亲掀起衣襟,把进我嘴里。我像捞一救命稻草般衔住头,拼命,汹涌的汁带着青草的味道,灌进了我的喉咙。但持续的刺痛迫使我放弃头,继续嚎哭。马洛亚着大手,紧张不安。他跑到墙边,撕来一草缨,在我眼前晃动,无效,我继续哭。他跑到墙角,用力扯下了一个月亮那么大的、镶着一圈金黄花瓣的葵花盘子,举在我面前晃动着,它的气味引了我。马洛亚牧师奔跑忙碌的过程中,八姐一声不响睡在他的臂弯里。

母亲说:“好宝宝,快看呀,教父给你摘下月亮了。”我对着月亮伸出一只手,背部又是一阵奇痛,我又是一阵大哭。

“这是咋的了?”母亲嘴苍白,脸汗水。

马洛亚说:“看看身上是不是扎上了什么东西?”母亲在马洛亚的帮助下掉了那套为庆祝我诞生一百天特意制的红布小衣服,发现了一别在衣服褶上的衣针,在我的背上,刺出了一片冒血的针眼儿。母亲拔下针,扔到墙外去。

“可怜的孩子…”母亲哭着说“我真该打!

该打!

“母亲腾出一只手,猛地了自己的腮帮子一下,接着又了一下。响声是那么清脆。马洛亚握住她的手,然后,从她身后,用胳膊把我们圈起来。他的的嘴吻着母亲的腮、耳朵、头发,并低声嘟哝着:”不怨你,怨我,怨我……“在他的亲切抚下,母亲平静下来,坐在马洛亚小屋的门槛上,将给我。甘甜的汁滋润着我的喉咙,背上的痛楚渐渐消逝了。我嘴衔着头,手抓着房,并翘起一只脚,蹬着、卫护着另一只房。母亲把我的腿按下去,但她的手一离开,我的腿又翘起来。

母亲疑惑地说:“给他穿衣时我反复检查了呀,怎么还会有针呢?一定是那老东西干的!她恨我们娘们!”马牧师问:“她知道了吗?我们的事儿。”母亲说:“我对她说了,是她得我,我受够了她的欺负!这老东西,伤了天理!”马牧师把八姐递给母亲说:“喂喂她吧,都是上帝赐给的,不能太偏心啊!”母亲红着脸,接过八姐,刚想给她一只头,我的脚便蹬在她的肚子上。八姐哭了。

‘母亲说:“看到了吧?这小东西,霸道极了。你点儿羊喂喂她吧。”马牧师用羊了八姐,便把她放在炕上。八姐不哭不动,老实极了。

马洛亚看着我头上柔软的黄,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的神。母亲觉察到了他的窥视,抬起头问:“看什么?不认识我们娘俩啦?”

“不,”他摇摇头,脸上出傻哈哈的笑容,说“这小东西,吃起来像狼一样。”母亲娇嗔地斜他一眼,道:“像谁呢?”马洛亚更傻地笑着,说:“难道像我?我小时候是个啥样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样离,他的脑海里闪烁着被遗留在万里之外的童年往事,两滴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

“你怎么啦?”母亲惊讶地问。他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用大的手指关节抹去眼眶下的泪。

“没有什么,”他说“我来到中国…我到中国多少年啦?”母亲不快地说:“从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这儿,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样。”他说:“不对,我有自己的国籍,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曾经保留着大主教派我来传教的有关文件。”母亲笑道:“老马,我姑夫跟我说,你是个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么的,都是请平度县的画匠画的。”

“胡说!”马洛亚牧师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样跳起来,大骂道“于大巴掌这驴的!”母亲不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骂他,他是我姑夫,对我有大恩大德!”马洛亚说:“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巴!”母亲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头骡子呢。”马洛亚沮丧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还能指望谁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从烟荷包里挖了一锅烟,一声不响地起来。母亲叹口气,道:“看你,我相信你是正宗西洋人还不行?跟谁赌气呢?中国人,哪有你这样的?一身的…”马洛亚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沉思着说“不过,真要让我回去,我还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着母亲的脸。母亲说:“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这儿过吧,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人,不管是黄的还是红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东北乡这么多草,难道还留不住你?”

“留得住,有你这棵灵芝草,我还要到哪里去呢?”马洛亚慨万千地说。

拉磨的驴趁母亲和马洛亚说话时,偷吃磨台上的白面粉。马洛亚上去,打了驴一巴掌,驴拉着磨,轰轰地转起来。母亲说:“孩子睡了,我帮你筛面吧。你找块席子来,我把他放在树凉里。”马洛亚在梧桐树下铺开一张草席,母亲往凉席上放我时我的嘴紧叼着她的头不放。她说:“这孩子,像个灌不的无底,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出来了。”马洛亚赶着驴,驴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麦,小麦变成面粉,淅淅沥沥地落在磨托盘上。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支起一个柳条笸箩,把支架放在笸箩中央,将面粉放在细罗网筛中央,然后,咣咣当当地、不紧不慢地、节奏分明地拉来推去着面筛,让洁白如雪的新鲜麦面落在笸箩里,让麸皮留在筛里…光从肥大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母亲肩膀上。马洛亚用树枝打着驴的股,不让它偷懒。这是我家的驴,清晨时刻被马洛亚借来推磨的,在树枝的打下,它绕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颜变深。门外传来山羊的呜叫,随即门板被撞开,我家那匹与我同出生的小骡子从门里伸进它秀丽的头颅。驴暴躁,尥着蹶子。

母亲说:“快把小骡放进来。”马洛亚跑过去,用力推着小骡的头让它后退,放松了被绷紧的拴门铁链,摘下挂钩,急闪到一边,小骡子冲了进来,钻到驴腿下,衔住了驴的头。驴顿时安静了。母亲叹道:“人畜一理啊!”马洛亚点着头,表示他赞同母亲的见解。

当我家的驴在马洛亚家的天磨道里为它的杂种儿子哺育时,沙月亮和他的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洗涤着他们的叫驴。他们用特制的铁梳子梳顺了驴们的鬃和稀疏的尾巴,并用丝棉擦了它们的皮,然后涂上一层蜂蜡。二十八头驴焕然一新,二十八个人神抖擞,二十八杆鸟乌黑锃亮。他们里都系着两个卡葫芦,一大一小。大葫芦盛火药,小葫芦装铁沙子。葫芦外壳上都涂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颗葫芦油光闪烁。队员们穿着黄布子,黑布褂子,头上戴着高粱蔑片编成的尖顶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顶上缀着一朵红缨,区别于他的队员,标志着他的身份。他意地扫了一眼驴和人,说:“弟兄们,抖起神,让他们看看我们黑驴鸟队的威风!”说完这句话,他骗腿上驴,在驴腚上拍一掌,黑驴便风一般疾走。马是奔跑的冠军,驴是行走的模范。马背上的骑手威风,驴背上的骑手惬意。一转眼的光景,他们使出现在我们大栏镇的大街上。现在的大街不是麦收时节的大街,那时的大街尘土飞扬,一匹马跑一趟,便能卷起一路烟尘;现在的大街被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坚硬光滑,沙月亮的驴队,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的蹄印,当然还留下一串清脆的蹄声。沙月亮的黑驴们都像马一样:钉着蹄铁,这是他的发明创造。清脆的驴蹄声先是引了孩子们,然后便引了;镇公所的账房先生姚四。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耳朵上依然夹着那支花;杆铅笔,从屋子里跑出来,着沙月亮的驴头,鞠一躬,脸堆笑:“请问长官是哪个部分的?是长住还是路过?需要小人办些啥服务?”沙月亮跳下驴,道:“我们是黑驴鸟队,是胶东抗总队的别动队,奉上司命令,长驻大栏镇组织抗,你给我们安排住处,准备草料喂驴,安排锅灶造饭。

饭菜不要好,蛋大饼足矣。黑驴是抗的坐驴,一定要喂好,干草要铡细过筛,拌料要用豆饼麸皮,饮驴要用新打的井水,绝对不能用蛟龙河里的浑水。

““长官,”姚四道“这么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请示镇长,不,他老人家刚被皇军任命为维持会长。”

“妈拉个巴子!”沙月亮黑着脸骂道“为本人做事就是汉走狗!”姚四道:“长官,俺镇长就不想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家里良田百顷,骡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这差事,纯粹是被无奈。再说,这会长总要有人做,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让俺大掌柜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