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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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女子曼秀的乌发在他脚下蜿蜒而过,象醮了朱砂的银毫,意犹未尽的将一笔拖得老长老长。
“皇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看过去,只见小六在灯光之外行礼道:“方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符贼的亲信张整,一个是那妖道,大人们想请皇上亲自处置。”
“喔?”慕容冲想:“他们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疯了么?”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饮,喝道:“传他们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被踉跄推入,慕容冲随手将酒往他们面上泼去,欣赏着酒在两张脸上动的样子,带着三分醉意问张整道:“符坚死了,你如何没死呢?”张整甩了甩头,有酒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在他面庞周围起浅黄的光芒。他缓缓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报我主!”
“是么?”慕容冲很认真的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可惜朕却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让你失望了!”他掷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杀了!”亲兵们上来,不理会张整“我自己会走,放开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长矛从他背后没入,他带着那长矛在晦蓝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来的大鱼。伴着那濒死的跃动,传出他的吼叫。
“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无颜…”声未尽,便己跌伏于阶上。
慕容冲将眼光收了回来,再问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会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王嘉无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蚀去大半的星空中闪动,道:“道人因为妄用法力,已遭天谴,现与凡夫无异。”慕容冲再自饮一杯,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么?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吗?”
“不,我要活。”王嘉的声音淡静绵长,没有一丝情绪。
“怎么,想活下来杀了朕么?”慕容冲懒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两步,俯向慕容冲,眼眸转出彻明的光,决然无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运,我活下来,是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顿时呛住,慕容冲笑得不过气来,指着王嘉的手指发软,三番五次后方能说成话。
“朕的命运…还有人不知道吗?哈哈!你想救什么…哈哈!”他在王嘉无语的凝视中狂笑发话,道:“来人!放了他!”
“什么?”听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这妖道伤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慕容冲边笑边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人居然以为他能救朕!这人己经疯了,不足为患,放了他!”
“皇上!”小六冲到了灯火之中,骇然叫道。
“放了他!”慕容冲收声厉喝,神情狞然不容推托,“你要造反吗?”小六噤声,使了个眼给亲兵们,亲兵们押着王嘉,随他退避而下。等一离慕容冲视线,小六便悄声对亲兵们道:“别放了他!将他押起来!”
“可皇上…”亲兵们迟疑着,小六打断了他,道:“我去找左将军和尚书令!”高盖与慕容冲得了消息勿勿赶来殿上,遥遥就听到慕容冲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他们推开亲卫们闯入,喝道:“皇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慕容冲冷而倦的声音响起,伴着女子的息呻呤。
他们抬头看去,慕容冲从一堆锦绣中钻出,摇了摇头,将散的发掠到脑后,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半梦半醒。高盖突然心悸,侧开眼低下头去。慕容永大声道:“请皇上收回命,那妖道自当杀掉。”
“就是为这个?”慕容冲“哧”地一笑,无所谓地道:“杀就杀吧!”
“还有!”高盖鼓足了勇气道:“如今长安虽下,可秦余孽窦冲等尚在左右游击,更有姚苌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
“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
“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地痛。
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
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
“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慕容永一面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喊杀声渐渐被他甩,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
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