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玉堂春落难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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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庙里歇歇再走。”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秘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
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他若想我,你便提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掉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家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自思:“王三倒也与郑元和相象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秘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吓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提。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去吧!”老鸨甚喜。
预先备下香烛纸马。等到十五,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
进得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天喜地不提。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买了一身衲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椤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异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圈套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吓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倒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公子道:“向那几两银子值甚的?
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现有五万两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吩咐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出两锭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捡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
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吓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老鸨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
今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王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说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怞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鼓行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吧!”玉姐说;“哥哥!我本留你多住几,只是留君千,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
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后为记。
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吧。”三官说:“亡八、滢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桩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上空了半边。跑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个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扎了。口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奴才,他倒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务要评个理。一个行院人家,至轻至,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说:“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滢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现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又说没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
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吧!”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的狗,鸨子是填不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够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了。”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吧!”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够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吧!”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在家,本望接客拿老,奈女不愿为娼。…”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吧。”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后写“正德年月,立文书乐户苏淮同一秤金”见人有十余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待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正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吓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
“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样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吧!”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提提,也不敢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陰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竟,预先分为两份。”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了心。”二人双膝跪下,掉下泪来。王爷说:“没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提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褴褛,叫他姐姐救他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特来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在后边掉下泪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吧!”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王爷摇头。说:“凭我打吧。”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挡,容你儿代替吧!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打在那里?等他膘肥,那时打他不迟。”王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王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
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听说,骂道:“无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吧!”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子说:“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待他。”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个。”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纵他。”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月被云遮重彩,花遭箱打又逢。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相别久,且是生涩。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待读书,心猿放,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玉堂。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咐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
“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一,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吧!”公子说:“儿读了几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竟到八月初九,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肿掉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吧!”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吓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八月十五,乃是你姐夫进三场子,我烧一炷香来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八月十五,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腹中冤;王郎有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相数,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求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
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滢妇,小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罗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无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够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吩咐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得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得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不则一,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明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我银,便是杀身难报。”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个眼,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俏,鸨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请下烟花诸葛亮,图风月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