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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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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吓,吓,吓!”黄因明又狞笑了。梅女士不打了个寒噤,觉得这笑声太可怕;刚才对于黄因明的一些好,便顿时消灭。

“既然她那样的看轻自己的生活的权利,为什么当初要吃醋?而且是毫无理由的吃醋呀?”黄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严肃地说。

“这个,也因为她是一个人,有觉,有脾气;并且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有数千年来遗传的女的弱点。”梅女士委婉地给了一个针锋相对的驳难。

“她应该克除这种弱点!”黄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个第三者,对于目前议论的事件是全然没有关系的。梅女士抿着嘴笑。却又不经意似的问:“那么你是单纯的恶作剧了,没有?可是后来你假成真了,你不觉得失悔么?”这却使得野猫似的黄因明垂下头去了。她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回答:“因为我也是血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冲动;我是跌进去了。失悔,没有的。我并没把这件事看得怎样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淹没了意志!现在,我想,是该我摆的时候了;并不是受良心的责备,却是我不高兴卷入这种灰黑的旋涡里。不过,梅,你记着我的话,我的嫂子还是不能快乐。她那样的格,和她那样的丈夫,不会相安无事的。也许你不久就可以看见。”和来时一样的突兀,黄因明飘然去了。

梅女士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个梦。她的耳朵里还在托托地响着那两句话:“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掩没了意志。”半晌以后,梅女士方才懒懒地站起来,把那张登着自己那篇文章的《学生》拿过来撕得粉碎,嘴出一个冷酷的苦笑。

一些摇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颓唐,在梅女士心上渐渐地积厚起来了。她的自信,她的乐观,早已大大地褪,她蔑视一切人,也蔑视自己;她觉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许多自己不愿意或竟鄙弃的事。这就是所谓命运罢?梅女士不相信命运。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认确有一股力,一无形的线,在那里牵掣着人的行动,使事与愿违。人是两重的,矛盾的两重。自为妇人身以来,梅女士几次自觉到这种本上的矛盾,然而直到听了黄因明的一番话,方才认识明白这矛盾的本身。

“一时的热情淹没了意志!”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已经有两次陷在热情的泥淖里,现在还是愈陷愈深。并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却了振拔的勇气。她觉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兽的,那就狞恶。另一种是人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属于后者。

“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环境,即使只是‘柳条’的环境。”在烦闷的顶点,她起了这样的想。

她这个假想,在接到徐绮君的报告代谋职业无望的一封信时,便突然凝结成为固体,重着她的灵魂。信里的紧要句子是这样的:你托我找的事,毫无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也是人浮于事!在益州的时候,我们想像社会是多么广大,现在为你的事情我跑了几天,才知道社会是窄狭到不堪,你想钻进一个头去,真不容易。梅,还是暂且实行你的“现在主义”罢!明年暑假时我一定回川,那时我们再从长计议。

梅女士反复念着这几句话,心里像浇上一瓢冷水。可是在这冷冰冰的失望中,却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认识了社会的真形,同时也更明白地认识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环境的阻碍估量得太低。

三个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身受,彻底翻起来涌到梅女士的心头;她比较着别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识的眼前,并排地列着黄夫人,黄因明,柳遇,和她自己。她似乎听得柳遇忿忿地诉说他怎样在生活的旋涡中奋斗;她又听得黄夫人的话: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地在变坏,…我没有勇气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为了追求什么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没有一个人得到他所想愿的一份儿!她看见自己孤悬在虚空中。然后是黄因明的狞笑和怒喊倒了一切嘈音:她应该克除了这些弱点!

梅女士猛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落,在心里对自己说:“黄因明知道自己的弱点,柳遇会耐心地奋斗,为什么我不能够?事情诚然要意外地变坏,那又怕什么呢!我应该有勇气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无数回!”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绮君的说法,暂且实行“现在主义”柳遇对于她的态度,也还不坏;他们俩中间尚能平滑地过去。这些就是梅女士的“现在”冬的严妆,现在也开始。许多树木已经叶,许多鸟儿也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大地进了休息的“冬眠”时期。梅女士的心情亦复相似。恬静地一天一天过去,她几乎觉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虽则当第一次雪花微飘时,柳遇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话,使她略着几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旧历年关前两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进那间曾过三宿的新房。这里的一切,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妈已经不在,另换了个朴实年青的乡下女子。柳遇忙着年关的店务,晚上也不常回来,因而梅女士也就觉得这里并不比父亲家里坏了多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梅女士有了这样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也还可喜,天天在一处,那就可憎。她盼望这年关延长到无尽期。

不快的是黄夫人和黄因明不能常见面了。梅女士并不喜这两个人,但现在隔远了,却觉得缺短了什么似的。她很挂念这一对姑嫂的行动。她差不多间天要到父亲处去一回,就为的带便好看望这两位女士。

旧新年也来了。按着当地的风俗,还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几天。恰就在这个时候,梅女士知道黄因明立即要回汉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见时,黄因明说:“前天险些儿闹出事来。嫂子要自杀呢!”梅女士变了脸,眼前就浮现出黄夫人的惨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后天就要回汉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还是不肯呢!”只加了这一句,黄因明就走了,并没让梅女士多得些详细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空儿去找她们,没有遇到,后来就听说已经动身。

这一件事在梅女士心头,帮助她消磨了许多无聊的时间。她推想这个意外是怎样地发生?她又猜度那黄教员为什么不肯让夫人回去?她又断定黄夫人在路上大概还有变故发生。她只是这样惘然想,并没愤慨,也没有怜悯。似乎她的情已经麻木。但当这些冥想也循环至无数次而到腻烦的时候,她的生活便成为更难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绮君的来信算是惟一的安。然而信是那样的少,那样的慢,又是那样的短。看书么?也不能解闷。理论太多的文章没有兴味,煽动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旧礼教”的黄先生。她甚至于企图从柳遇身上找出一些兴趣。她很想再听听上次失和后他诉说自己并没错误的那种愤语。然而没有。柳遇近来的态度,是恭顺而谨慎;是一种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误会而闹出子来的那样谨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买东西买书,仿佛认为非此不足以报答梅女士给他的娱。每在狂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见柳遇买了许多的东西给她,便从心深处漾起一丝拂逆的羞恶的滋味。她看出柳遇多少有些改变了,像他自己所说的“改好”了,但这个改变同样是叫人起反的:从前他认为梅女士是完全属于他的一件东西,现在则他认为仍须用金钱来换取她的心。从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现在只改变为资本主义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怎样地殷勤,梅女士心里的寂寞荒凉却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为的要有个人谈谈,梅女士和韦玉中间又通起信来。新年中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一面,他还是那种温和忧悒的神气,他说现在他是在看佛经了。他就很高兴地背诵一段《百喻经》的文字给梅女士听。什么佛经之类,梅女士是全无兴味的,但韦玉的眼光却了异常的怡悦自得。

那时候,梅女士心上掠过了这样的想:“吓,你这个脆弱者,真会自己麻醉,真会自寻快乐!”现在梅女士写信给韦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学习怎样自己麻醉,自己消遣。这个心情虽然并未明显地浮现在梅女士的意识上,但在她接到了韦玉的复信时,却很得失望了;韦玉的信里充着哀怨伤,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闷。她很生气地将信纸撕碎,心里想:“看来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韦玉也是这样不了解我的心情!”究竟要的是什么,她没有明了的观念。她好像一个被人惊醒了的没有睡够的孩子,觉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会惹起她的憎厌。

渐渐地又到了人间。青的热力在血管里发酵了!梅女士却仿佛是个不得志的投闲置散的英雄,终侘傺无聊。神,自然也动了她:她需要一点活动,她需要一些发,可是没有对象。柳遇因为店中清闲,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闷闷,很想了些法子来逗引她快活。什么效果也没有。梅女士反觉得讨厌,至少也是扰了她的闷的静寂。尤其是现在柳遇每夜在家里宿,他的强烈的抚,无餍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动,只是被人念,又每次加强地在梅女士心里发作起来。这个观念扫去了拥抱时的一切官能的愉快;从前她的rx房被抚摸时有了电似的麻木的快,现在却只使她皮肤上起粟。继续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严厉地拒绝了:“不行!我受不住。你也应该让我有些休息!”于是间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结果是同样的坏。梅女士只好暂且把父亲家里作为逋逃薮。柳遇跟着就找了来。他赔罪,他发誓以后不勉强,最后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后柳遇就常在店里宿。梅女士觉得清静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讨厌的话语又陆续吹到了她的耳朵里。梅老医生也隐约提起过一两次,似乎怪女儿不该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着嘴笑。她想来这样也好,各行其是,将来她走的时候,更可以毫无牵挂了。她计算子,到暑假还有一个半月,如果没有意外,则两个月后,徐绮君该可以来了罢。

然而两个月的时光,想去是多么遥遥!

隔着两天或三天,柳遇一定回家来过夜。那时,他们俩中间便有了活剧。恳求,哄,诅咒,又是恳求;柳遇简直像发了狂,梅女士始终是冷冷地不作声。末了还是她让步。她是像孩子们用绒绳逗引着小猫玩,非等她看够了对方的跳掷抓扑,不肯轻易地就给他。这样地她稍微到几分主动地位的愉快。但是当她的柔软的身体被拥在强壮的臂弯内时,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别人身上的肮脏移植到她的体内罢,她又不骨耸然,起了无穷的嫌恶。

这一种经验,有规则地反复着,渐成为新的郁闷,使她窒息。在写给徐绮君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提起我这半年内的生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它,我的心情,起过无数次的变化。我只好承认,我的‘现在主义’也破产了。现在这条路,也不通了!绮姊,快,快,快快回来呀!”虽则如此,每天表面上她还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写给韦玉的信,她亦从没自己的苦闷。她以为向这位脆弱者诉苦,倒不如不说更好。但是韦玉似乎什么都知道。端那天,他到梅老医生处拜节,觑空儿对梅女士说:“我后悔从前不听你的话,想不到你不能快乐——”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现在还不死,也是想不到。”韦玉又补足一句,声音里带着些梗咽了。

“想不到的事太多,所以从前我劝你不要想的太远。不过现在,我很好。我只是得了会忘记的病。今天忘记了昨天的事,到明天又该忘记今天的事了,去年前年的,自然更不用说。所以,我说现在我很好。看来‘会忘记’这病,也不是顶坏的。哈哈!”梅女士干笑着转过身去,却又偷偷地睃了韦玉一眼。韦玉惘然点头,似乎在咀嚼这几句话。然后,蓦地抢前一步,他拉住了梅女士的衣袖,颤着声音,挣扎着说:“你是骗我的。你用这样的话来骗我——安我,叫我更加心痛!你是忘不了的。我也是忘不了的。如果你有幸福,我相信我会忘记了一切,现在,事实摆在这里,恰恰相反,我到死也不能瞑目,到死也不能忘记,到死要悔恨我自己从前不该不听你的话语。”梅女士转过脸来,准对了韦玉瞧着。经过了几秒钟,她方才低喟一声,轻轻地说:“现在你还可以听我的话。赶快忘记了一切!”韦玉的苍白的脸颊上透出兴奋的红光来,他坚决地回答:“不能够!因为你还在那里受难。”梅女士意外地笑了起来。像吃辣子似的痛快的觉,直通过她的全身。几个月来浸在霉腐的空气中,现在是第一次得了新鲜的活气了。她所要的,正是这个:忿的不顾一切的呼喊!她很高兴地似乎暗示着什么似的说:“不行!你还是要听我的话。你不会?我可以教会你,教你怎样忘记了一切。怎么你不常常来看我呢?”

“那么,我一定不到重庆去了。”在沉中,韦玉漏出了这么一句话,似乎是对自己说。但当他看见梅女士颇有惊讶的神气,接着便加了说明:“本来还没定呢。听说团部有开到重庆去的消息。现在,即使当真要开到重庆,我是一定不去了。我辞职。”重庆!就是那重庆么?一个新的主意突然浮上梅女士心头了。她看着韦玉很严肃地说,差不多就等于命令:“去!你一定要去!”现在是韦玉惊讶地张大了嘴,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一定要到重庆去呀!听我的话,你一定要去的!刚才你不是说,你很失悔从前不听我的话么?现在,听我的话罢!

在重庆,我们又可以见面。”最后的一句说得很低,然而很有力;韦玉不心跳了。梅女士抿着嘴笑,掷过一个美妙的睨视,就离开了韦玉。

从这天起,兴奋和紧张的震度,渐在梅女士心里升高了。她并没有看见什么希望的绿光,也不曾想起过什么具体的将来计划,即使她对韦玉说“我们又可以在重庆相见”也不过像诗人的灵那样一瞥,并不是深思筹的结果;她仅仅到有什么变化应该是要来了。不论是好是歹,总之,这沉闷的局面是要爆破了。只这一点模糊的心理上的直觉,便成就了她的心情的亢昂。像半醉的人,她的眼前挂着一片红霞。现实的坎坷,这样地就熨平了。

似乎期待着什么必然要来的开展,她只望子过得快些。

她曾经叮嘱韦玉到重庆后便写信来,要详细地记述成都到重庆的路程。这封信终于在盼望中送到。但是三天后又来一封,十分不巧,恰被柳遇看见了。信是短短的半张纸,只说路上辛苦,忽然病倒,十分寂寞。柳遇了一会,看着梅女士的面孔说:“韦表弟的身体太不中用了。我正要派人到重庆去办货,就叫他到团部走一趟,替我们问好。不买些东西送给韦表弟么?”梅女士懂得这些干涩的话语里藏着什么用意,她忽然焦躁起来了。她并没回答,却匆匆地写了几行,就给柳遇:“回信也带了去。买东西,随你的意思罢。”那天下午,梅女士去看望父亲,后来在自己的小房间内惘然站了几分钟,冷笑一下,便回到柳家。

天气斗然燠热了,梅女士常常是骨耸然打冷噤;她觉得自己的前后左右有许多侦伺的眼睛。柳遇回家的更频繁,似乎也证实了梅女士的疑虑不是无。六月已到尽头,梅女士所期待的什么变化或爆发,还是连影踪也没有。韦玉却又来了一信。他仍在病中,但给他痛苦的,似乎不是病而是变态的心情;他那信里充了怨艾的话语,从未有过的对于梅女士的怨恨。结尾的几句是:“从前想死,现在要活了!要活!天天只有一句话在我心头盘旋:在重庆,我们又可以相见!天天却不见你来!你骗了我!只要再见你一面,我死也甘心;你是不来了罢?我回成都来看你!”梅女士将信纸撕得粉碎,狂怒地咬自己的嘴

她扑在上,心里反复自问:我骗了他么?我骗了他么?

过去的一切又从头勾起。她回顾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一幅印坏的套板画,什么都配错了位置。为什么从前韦玉要那样畏葸,那样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权利?而现在忽又这样的积极?

“因为这都是”梅女士只能作如是想。

于是她恍惚记得自己似乎确是曾和韦玉约过在重庆相见,可是不知怎地又骗了他;现在他病中要赶回来,怕不会送了命么?一句久埋在尘封的记忆中的话蓦地跳到梅女士的意识上:“我心要做一些有益于人的事,然而结果总是相反;我就是这样的于人有害于己无益的怪物么?”这个观念,这个人生责任的自觉,以不可抗的巨力迫她,使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无助的悲泣。

晚上柳遇回来时,看见梅女士的眼泡有些红肿,脸又很灰白。他疑问似的尽对着梅女士瞧,心里盘算怎样用话来探索。梅女士左手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倦极了。但当柳遇挨近些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梅女士忽然惊醒似的直了身体,吐出一句兀突的话来:“明天我要到重庆去,探访一个旧同学。”柳遇愕然,可是又像早已猜透了一切,早已准备着有此一举,他看了梅女士一眼,含糊地用一句问话来回答:“再迟几天不行么?”

“不行!”是坚决的绝无商量余地的宣言。柳遇然点着头很机警地笑起来说:“那么,我送你去罢?”

“你也去,再好没有了。”梅女士赶快接上来答应,又抿着嘴笑。同时在她心里却掠过了这样一个观念:你真是又聪明又狡猾,我们来斗一下手段看罢。

似乎并没怀疑什么,柳遇绝不追问梅女士的旧同学是谁何,却很高兴地讲他自己从前走这条“东大路”时所碰到的危险。他的眼光闪闪地在梅女士脸上,似乎在说:“所以你一个人去,我是不放心的。”这许多话,这很有意义的眼波,梅女士却只理会到一半;她正在忙着别的一些念。她的常能被慷慨的给与所动的心,突又矛盾地酝酿起对于柳遇的好来了。她觉得这个从微中奋斗出来的人,多少也有几分可取,因而他现在的境遇,也就有几分可怜;如果不是已往两年间的种种说不明白的事故像罡风似的把人们的思想都吹转了方向,那么他们俩或者也可以相罢。呵!一切点子都配错了,像拙劣的赌客手里的牌!

这样的心情,在路上的几天中,蓄积得更浓厚,梅女士也不知其所以然。柳遇的干才把一切都招呼得很好,并且因为是没有带用人,更显出柳遇的善于体贴。到永川的旅馆过宿那一夜,梅女士在柳遇的热烈的拥抱中,几乎下眼泪来;她诅咒自己,她轻蔑自己,她很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她很想说:“我不应该这样磨折你,现在我只要到重庆伺候几天韦玉,他是快要死了,以后我们真心的好好的过活罢!”她终于没有说。一种奇怪的力量住了她的舌头。她仅能用“到重庆后再对他开诚布公罢!”的预约来安自己。她第一次自动地足了柳遇所需要的一切快

第二天午后,他们到了浮图关。略带西斜的七月太很残酷地停留在半空,洒下炙肤的热力;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沙土,似乎都在息。轿夫们在一个茶棚前歇下肩来,用手在额上抓落一把一把的汗水。梅女士喝过茶,往后靠在轿背上,闭了眼。她知道此地离重庆只有十五里,一小时后便可以到了,便可以看见韦玉,以后呢——昨晚上的想又挝住了她的心,她十分摇惑。

再睁开眼时,她看见一顶轿子正在她的左边停下来。轿夫的茶赭的阔背闪开了,出轿中的男子的面孔,那样憔悴,那样温和,富有女,那不是韦玉么?梅女士心头一跳,伛出身体来细看。男子也觉到了,他睁大着虚弱的眼睛呆呆地向前瞧。嘴边轻轻地抖动,似乎想叫出来。

“不是他,还有谁哟!”梅女士确定地想;然而柳遇高喝“走罢”的声音已经破空而来,一个人影在梅女士眼前晃过,接着是她的身体往上一浮,便看见茶棚和树木飞快地往后退走,热风从对面扑来。

梅女士惘了半晌,这才后悔到应该先喝住了轿子,再认认明白。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傍晚到重庆,住定旅馆后,柳遇就遇到几个朋友,被他们拉着走了。梅女士觉得很倦,枯坐在房里猜想刚才的疑团。她的昏晕的头脑得不到结论,只是那憔悴温和的面孔,那一对睁得怪大的眼睛,时时在空中飘浮着。忽然一阵尖厉的铃声惊醒了她的沉思。她本能地推开房门向外望,看见对面的墙角就有一架电话机。于是轻松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好容易接通了团部的电话,梅女士就找韦玉。第一次的回答是“没有这个人”后来又说“不在”梅女士还要问,耳边只有忒忒的闹响,对方已经摇断。

很失望地回到房里,梅女士便躺在上。纳闷和疲劳,将她送入睡乡。无数的梦又帮助她度过了短促的夏夜。昏中她时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前,透不过气来。她并没知道柳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却在醒来时看见他已经穿得整齐地站在前。

“十来天的旱路到底很辛苦罢!昨晚上你睡的像死了一般,抱起你来,你还是打鼾。怎样都不醒你。哈!”柳遇微笑着说。

没有回答。梅女士翻过身去,眼睛又闭上了。

“本想今天去看望韦表弟的,谁知道昨天他回成都去了。”短短的沉寂后,柳遇又轻声地自语着。但是“回成都去”这几个字像尖针似的刺醒了惺忪的梅女士;她猛抬起头来问:“谁?”

“韦玉。昨天在浮图关看见一个人,原就像是他。”梅女士颓然又落在枕上,什么都明白了。柳遇那时大概早就认清楚是韦玉,所以要喝令轿夫快走罢!也许竟是他用什么鬼计引韦玉离开重庆的,譬如捏名打一个电报,多么狠狡猾!然而即在前晚还想对他开诚布公哪!梅女士浑身透出一片冷汗。被骗被玩的痛,又夹杂着对于柳遇的憎恨和恐怖,重在她的麻痹的神经上,竟完全忘记了韦玉那方面。她并不挂念韦玉的下落,仿佛韦玉已经死了,被柳遇谋害死了。

“你的旧同学住在什么街?今天去找她么?”看见梅女士苦着脸不作声,柳遇换了方向说。

“我还是要睡觉。”本能地回答了这么一句,梅女士翻身到里去了。

好多时候,她不听得什么,不看见什么,也不想什么;她浮沉在异样的晕眩中。然后她抬起头来,向房里瞥了一眼。只有哑口的家具静静地蹲着。前留有柳遇的字条,说是须到晚上方能回来。梅女士拈着字条沉一会儿,忽然笑了;她跳起来换上出门的衣服,又从一本杂记册里检出徐绮君的住址看一遍,飘然走出了房间,脸上的气是十二分镇定和坚决。